风越来越大,起先“籁籁”下落的沙粒已经变成了“沙沙”的声音,落在身上有覆盖的感觉。空中的声音还在轰响着,和着“哗哗”的河涛,让人心惊肉跳。宁奇脸贴着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睁开眼睛,他不敢想象刚才见到的令人恐怖的黑暗。他的心里乱糟糟的,他想到最多的是原子弹,他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冲击波,他想到了死。他的内心很空虚,也很绝望。
宁奇在难耐的等待中开始胡思乱想。他想,如果今天碰到的真是原子弹的话,那么肯定是苏修放的。时下,反修防修是国防教育的重点,苏修是中国人民最大的敌人,他们向中国扔原子弹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原子弹放到这荒无人际的旷野之中呢?是中国在做实验吗?更不可能,中国的实验场是选在戈壁滩上的,而且有着严密的防范措施。如果不是原子弹那么就是神鬼在作怪。听老年人说,这个地方死的人太多,长年阴魂不散,经常有屈鬼冤魂在这里兴风作浪。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倒希望是后者,神鬼的魔爪下有逃生的希望,在原子弹的冲击波下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深,趴在那里闷出一身汗来。风还在呼呼地刮着,沙还在沙沙地下着,他感觉到风沙的势头已经在明显减弱。这时宁耀南过来踢了他两下:“快起快起,风都过去了还趴在地上,不走了?”
宁奇抬起头来,大风已经过去了,天上的黑云也不见了,天亮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刚刚从坟墓里走出来的人,觉得阳光是那么灿烂,世界是那样新鲜。其实,太阳是灰白色的,空中还是一片浑浊,空气中仍然飘散着呛鼻子的尘埃。三个人在黄河里洗了脸,喝了一肚子黄河水,啃了些干粮,套好车重新上路。
一路上,宁耀南和王占江尽情地描绘着刚才宁奇的狼狈相。宁耀南问:“掰开裤裆我看看,是不是把尿吓到裤裆里了?”
宁奇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两个先别笑,听我慢慢道来。我问问你们,你们懂得啥叫理智,啥叫明智吗?如果不知道的话,我今天的举动就是最好的答案。”
宁耀南不以为然:“说得太玄乎了吧!”
宁奇说:“那我问你,长了这么大,你见过今天这个阵势吗?”
宁耀南说:“没见过。”
宁奇说:“这你说了实话。既然你也没见过,我也没经过,他也没遇过,天上的黑云卷着风,裹着沙,劈头盖脸压下来,盖了个天昏地暗,我们总得有点对策才对是吧!你说,除了原子弹,还有什么东西能有如此之大的威力?凡事必须先往坏处想,如果万一是原子弹,身子趴下,高高的沙坝是最好的掩蔽工事。退一步讲,就算是大风,趴下总比站着强。说老实话,我最担心的是别让人、驴还有车都刮到黄河里去了。”
宁耀南不笑了,王占江也不笑了。他们很服气宁奇的这番话。话题很快转到了这场大风上,王占江问宁奇:“你看的书多,你说今天这场风叫啥风?”
宁奇低着头,走出去十几步才说:“没过见,也没看过,更没听说过。要说是龙卷风,根本就不会发生在干旱的大西北。要说大白天突然黑了天,只有极地才有这种现象,也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地区。说不上,说不上。”
这一路是慢上坡,驴吃力地拉着,人也下了车,不停嘴地吆喝着,到了大上坡,还得帮驴拉一把。在太阳刚刚掉进山背后的那一刻,这支驴困人乏,力竭汗干的车队终于到了炭梁山矿区高大的彩门前。
彩门是用建筑用的脚手架搭建的,看得出是临时的,但是十分坚固。彩门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苦战一百天,为党的生日献厚礼”。右首的竖联是“抓革命促生产”,左首是“要斗私批修”。宁奇只是粗粗掠了一眼,没有心思去推敲它的语法与书法。进了彩门,他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快找到住处,赶紧吃个饱肚子。
进到矿区,他们好像掉进了一个黑色的世界。黑色的天轮飞转着,黑色的矿车奔忙着,黑色的矸石堆高高地矗立着,就连红砖盖成的选煤楼也是一抹黑,早已经失去了本色。当然,占据着这个世界的还是煤,黑色的火车冒着黑烟,把这些称之为“黑色乌金”的矿产运出矿区,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矿区对于宁奇他们来讲并不陌生,他们是从小看着矿山怎么开矿怎么生产长大的,所以炭梁山煤矿给他们留下的初步印象就是一个字:“忙”。
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天好像黑得特别快,不经意间夜幕已经悄悄的罩住了矿区。他们边走边看,准备找个矿工打听一下胶车的住处。忽然间矿区灯火通明,紧接着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他们估计,这准是矿上出事故了。他们把车赶到路边,静候着事态的发展。这时,三辆红色的救护车拉着警报飞一般从他们身边开过,向矿区冲去,车两旁站立着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紧接着几辆军车飞驰而来,又飞驰而去,车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后面又有几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这是矿山医院的救护车,车顶上旋转着蓝色的警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汽车扬起的黑色烟尘中钻出了一群矿工的家属,大部分是老人和妇女。他们衣衫不整,神情紧张,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死盯着天轮的方向。人群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冲着。不大的工夫,人头越来越多,人流越来越长,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人流中,歇斯底里的呼叫,撕心裂肺的号哭搅成一团,向井口的方向涌滚而去。
宁奇他们把驴拴牢在路旁的电线杆上,随着人流向井口的方向跑去。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把四号井的井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井口前只有一个见方五十米左右的圆圈是空地,一队解放军胳膊套着胳膊站在圈子的最里边,他们使尽全身的力气,向外推着前涌的人潮。空地上停着两辆救护车,车的后门敞开着,医护人员分立两旁。从井下升上来的矿车停在救护车旁边。救护人员手脚忙乱地从矿车上抬下一具具身上盖着白布的尸体,小心地安放进救护车。装满一车之后,救护车拉着警报钻出人群,顷刻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井口的高音喇叭声音特别大,不停在播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今天,四号井发生的瓦斯爆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下发生的,是在为党的生日献厚礼的革命进程中发生的,这是革命的行动。革命的矿工们为革命而牺牲,他们死得其所。他们是党的好儿子,他们是人民的功臣,我们应该为他们感到自豪。请革命的家属们积极配合我们的抢救工作……”
话音没落,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猛地冲进了人群,指着喇叭骂道:“放你妈的狗屁,前两天就测出了高瓦斯,为什么还要逼着矿工下井?为革命死得其所,你们这些头头脑脑为啥不下去其所一次?今天找不回我的男人,我就跟你们拼命!”说完,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大喇叭砸了过去。
这时人群有些骚动,愤怒和焦急交织在一起,使井口充满了火药味。谁也说不上,井下的瓦斯爆炸将对井口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
喇叭还在播音,女人还在狂跳狂骂。她一次次地扑向矿车,要揭开布单寻找自己的男人。指挥员一声令下,上来两个公安民警架起女人装进吉普车,拉出了现场。
矿车像穿梭一样,双道并行,一趟接一趟地升降着。救护队员身着防火服,头戴防毒面具,轮流不停地降下去,再升上来。晚上十点钟左右,升上来的矿车已经很少抬下来尸体了。这就说明,能救的已经救了上来,现在上不来的,也只能死无葬身之地了。随着救援的接近尾声,围观的群众渐渐散去,他们不是回了家而是围到了另一个地方,就是停尸体的地方,去认亲人的尸体。
现场的警戒已经没有开始那般森严,负责保卫的军警只是挡住群众不要进入中间的空地就行。突然,就在矿车进入井口的一瞬间,一个年轻小伙子“噌”地一下窜出人群,急跑几步跳进了矿车,口里高喊着:“哥,我来救你了!”
听周围的人说,这个小伙子幼年丧失双亲,是哥哥把他带到矿区,兄弟俩相依为命,拉扯他长大成人。今天正是他哥哥在井下当班。听到瓦斯爆炸的消息,他急疯了,没命地奔跑于井口和矿医院的太平房之间。直到现在,他哥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急如焚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理智,采取了如此鲁莽的行动。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井口的总指挥乱了方寸,他对着救护队员喊:“追,快追。”
这时又有一列矿车开了过来,四名救护队员跳上矿车,紧追而去。
井口刚刚缓和了一点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人群又一次聚拢过来,翘首等待着年轻人的命运。约摸二十分钟,一列矿车升了上来,车上站着那四个追下去的救护队员,四个人抬的是年轻人的尸体。和众多的尸体不同的是,这是一具没有被火烧了的完尸。
找到胶车住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十二点。这里正好有死驴肉,车把式煮了一锅,要好好地招待家乡来的贵客。肉端上来之后,宁奇对大块的驴肉直发愣。刚刚过去的一切像用凿子凿在了他的脑子里,越不愿意想它越往脑子里钻,钻得他头昏脑胀,眼眶酸疼。焦黑的尸体,绝望的女人,顷刻间丧失了生命的年轻人……
这一夜,整个矿区睁着眼睛。宁奇也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宁奇催促上路,他要赶紧回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田大爷。他说不清他为啥要这样做,他只是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