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塞外,天灰蒙蒙的,灰的就像一块铅砣子压在头顶上,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一辆破旧的解放牌汽车,爬上了黄河渡口的大渡船。半个钟头以后,渡船靠上了东岸。汽车开下渡船,翻过河沿的高坡,驶上公路,向鄂尔多斯草原奔驰而去。
草原上的草大部分已经枯黄,只有一丛丛一蓬蓬的沙冬青枝肥叶茂,顽强地生长着。沙冬青的灰绿色给这片广袤的土地显示了一个标记——这里就是草原。汽车驶过的地方,另一种颜色占据着草原的主色调,这种颜色是黑色。
汽车经过的地方分布着许多小煤窑,黑色的煤堆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山沟里,一个个洞开的井口,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辆飞驰的卡车。
这条路虽然是国道,却是等级极低的砂砾路。长年累月车辆的奔波与碾压,把路面全都弄成了搓板,汽车跑在上面就像散了架似的,车马槽碰撞的“嘁里卡嚓”的声音盖住了马达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草原上显得格外刺耳。车厢里放着几把铁锨,随着车的颠簸上下跳动着,有一把铁锨的头和把已经分了家,锨头从车的这面颠到车的那面,“叮铃咣锒”,像敲着一面锣。车厢的右前拐角处窝着一团老羊皮袄,这团老羊皮袄也随着车的颠簸而上下跳动着,活像一个用羊皮缝制的大皮球,极富有弹性。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从这个皮球里伸出来两只脚,勿庸置疑,皮袄里裹得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的,皮袄里裹的确实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宁奇。
毕业的那一天。宁奇推车走出校门,回过头注视良久。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一种轻松无比的解脱令他心旷神怡。顿时,他觉得天也蓝了,太阳也亮了,风也柔和了,他像一只逃出樊笼的小鸟,翻身上车,一路灰尘一路歌,回到了他的家乡宁家梁子。
学校曾经以“回乡务农,立志耕耘”为主题,展开过学习、宣传和大讨论,号召同学们积极投身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去,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学校和班级里多次组织学习董家耕、邢燕子的先进事迹,还请回曾经在母校读书,后来主动要求回乡务农且作出成绩的老校友回校作报告。他的事迹很感人。报告结束后,当时初三(2)班的班长韩立荣就报名回乡,学校安排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欢送会的气氛很热烈,很多应届毕业生被感染,被感动,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在众多被感动的人中间,宁奇就是一个。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他要用自己的努力来证明自己,用自己的能力创造美好的明天。
然而,回乡以后的生活并不象他想像的那么浪漫。生产队的农活看似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可是要让队长安排起来就显得十分复杂了,谁该干什么活,谁能干什么活,要严格把关。把什么关?多的不说,至少有三关。第一关是政治关。社员中,每个人按照阶级成分和职务都打上了明显的政治标记,谁是红的,谁是黑的,一目了然。关键性的岗位,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绝对用不得的。第二关是人情关。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领导班子里,有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政治队长、会计、还有贫协主席。生产队长派话的时候,一些轻省点的,踩边船的活计,就得考虑这些领导或者领导们的家属、亲戚,七大姑八大姨。通过派工,在领导班子内部努力达到一种平衡,让大家都说不出啥来,以达到领导班子团结之目的。第三关是技术关。看似简单的农活,有些活技术含量是很高的,要想成为一个在行的庄户人,非一日之功。
在这种背景下,轮到宁奇头上的,不是脏活就是累活,而且工分还不高。他的个子还算可以,但是生不逢时,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了低标准瓜菜代,人瘦得像个柴把子,难以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刚回乡那阵,正赶上夏收。队长派他去拉麦子,他不会装车,只能递叉。结果,没干上一晌午,把腰闪了,疼得动也动不成。队长念他初学劳动,又有伤在身,派了他一个五黄六月最舒服的活,让他去淌茬子田泡伏水。白天他渠上渠下的跑,还算兢兢业业,到了晚上,田口子挖开以后他便回家睡觉去了。年轻人瞌睡重,一觉睡了个大天四亮。他慌慌忙忙掮锹往田里跑,到田里一看,茬子田早已经灌满,水从田埂翻了过去,把三亩多山药蛋田也灌了个满满当当。三伏天的山药,滴水不能见,结果,三亩多刚结成的山药全部臭在了田里。
这件事情发生后,按照贫协主席的意思,要开宁奇的批斗会,让他交待破坏社会主义的罪行,多亏了众人出面说情,念他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此事才算不了了之。后来队长干脆派他去扬场。扬场这活,也是个技术活,人必须屁股站在下风,往上风扬。宁奇不懂,他把屁股站在上风头,结果,扬出去的麦子连同芠子一齐被风卷到了下行里,气得队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苦恼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幼在农村长大的他,对这些普普通通的农活竟然如此的陌生,以至于陌生到了外行的程度。自己原本是回到家里来为父母亲分担家庭的重担,为他们分忧解愁的,没想到帮忙不成差点儿添了乱。自己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把农村看得太浪漫了。当严峻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才回味起他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牛粪巴拉好吃,放牛的娃娃还不带干粮呢!”
是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多么令人振奋的精辟论断,多么令人鼓舞的豪言壮语,可是一旦做起来的时候,方才发现太难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是鸟,就要练就一双有力的翅膀;是鱼,就要练就跃龙门的本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冬季来临的时候,新一轮的积肥热潮又开始了。公社开了动员大会,要求各生产队在抓紧积农家肥的同时,要搞好远征积肥,积优质肥。公社出面联系运输公司的汽车,各大队负责到内蒙古联系肥源,由大队组织到内蒙古大草原上去拉羊粪。大队要求各生产队派一名男劳动力随车,队长思来想去,便派了宁奇。宁奇二话没说,向三爹家借了个老羊皮袄,能铺能盖又能穿,爬上拉羊粪的卡车上了路。
汽车不知过了多少道沟翻了多少道梁,仍然无休止的向前狂奔着。开始,宁奇穿上老羊皮袄,扶拦而立,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草原风光,没过多久,刺骨的寒风刮着他的脸,汽车卷起的尘沙迷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好缩在老羊皮袄里,窝在背风的旮旯里,任凭那漫长的、无休止的颠簸。每当坐在驾驶室里的领导们停下来撒尿的时候,他才能伸出头来做短暂的喘息。
汽车在大草原上奔驰了五六个小时之后,终于在太阳西斜的时候停在了一个向西去的路口边。带队的杨队长把宁奇从车上喊了下来,指着远处的一个黑褐色的小山包说:“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小山下有一个羊圈,你去了以后,把羊圈里的羊粪全部起出来,三天以后我带着汽车来拉。”
宁奇赶忙问:“从这里到羊圈还有多远?”
杨队长说:“不远不远,也就十来八里路,脚步打紧点一会儿就到了。”
说完,“哐啷”一声关上车门,汽车一声怒吼,顺着公路扬长而去。一条长长的沙浪,追逐着汽车奔向远方。空旷的草原上,只有一个身披老羊皮袄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内蒙古大草原是宁奇十分向往的一个地方。小时候在河滩上放牲口的时候,他时常嘹望着黄河对岸起伏的山峦和高地,想象着有朝一日渡过河去,到河对面的草原上去看看。他想,人家那里全是草,全是滩,没有庄稼地,而且蒙古人都是骑着马放牧。在那里放牲口,一定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情。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听从河东放牲口回来的人说,蒙古人如何能吃手抓羊肉,如何能吃烤全羊,如何能喝大碗酒,如何能骑马,如何能摔跤。蒙古姑娘如何漂亮,如何能歌善舞,如何敢跟男人摔跤。这一切不仅令他心驰神往,而且让他对蒙古这个民族产生了一种崇敬之情,他真想着长大了以后,能和蒙古人交个朋友,那将是他最大的荣幸。上了中学之后,一首《敕勒歌》拨动着他的心弦,让他魂牵梦绕: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吟诵着这些诗句,勾起他无限的遐思。他常常遥望东山:想象着昭君出塞,汉蒙和亲的动人场景;想象着包公悬棺,千年未揭的神秘;想象着穆桂英点将,青石留痕的神奇;想象着杨老令公金枪扎石,凿百眼深井的美丽传说。随着年龄的增长,畅游大草原的念头与日俱增,他要去看那里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一望无际的绿草、雪白的羊群和圣洁的蒙古包。他多么想亲口尝一尝香甜的奶茶、美味的手抓肉,亲自骑上骏马,在绿色的草原上飞奔。
此刻,他站在冬日的草原上,极目四望,草原竟然如此的萧条、如此的凄凉。这里不仅见不到如茵如毯的绿草,就是干草也很少,满滩长的是硕大的蓬蒿和沙冬青。冬青泛着青绿色,蓬蒿已枯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一群羊,只有几只耷拉着峰子的骆驼,高昂着头在蓬蒿间徜徉着,有心无心地啃吃着干枯的沙蒿枝。草原上没有蒙古包,铅灰色的天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头上,形成一个天然的穹庐。
他把老羊皮袄捆成个卷,挑在锨把上,顺着小路向小黑山的方向走去。草原上的路很别致,三条平行线条的向前延伸。中间的一条线是牲口踏出来的,两边上的两条线是勒勒车碾轧的痕迹,走多远都一模一样。路边上没有山包,没有丘陵,没有树木也没有房舍,有的就是蓬蒿和沙冬青。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走,走了一个多小时还像是在原地踏步。抬头看看远处的小山,先前多高现在还是多高,似乎人和山之间的距离一寸也没有缩短。据杨队长讲只有十来八里,现在让宁奇感觉,他已经走了快二十里了,怎么连羊圈的影子也看不见。他在心里自问自答,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望山跑死马”吧。平原上的路的里程是实打实敲的,一里就是一里,二里就是二里,而草原上的路就不一样了,是牧民们估摸出来的里程,说是十里八里,你就得卯着二三十里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终于走近了小山。山不算高,也不算大,山上全是黑褐色的石头,小山像一棵长出来的独头蘑菇,孤零零地坐落在草原上。环视四野,根本看不见羊圈的影子。他饿极了,口渴得恨不得冒烟,脚步也由先前的急走小颠变得踉踉跄跄。他怀疑杨队长是不是记错了地方,给自己指错了路,真要是那样的话,今天晚上他一个人游荡在这草原上,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想到这里,再看看渐渐降临的暮色,他有些着急了,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中,他想起了呼叫,他边走边喊,空旷的草原上没有一点儿回音。
日落西山的时候,就像到了滑溜坡上一样,这个红色的火球“哧溜”一下便滑落到山背后去了。天也像是在故意捉弄人,一待太阳落山,便刷的一下黑了下来。
宁奇开始由着急变得恐慌起来,呼叫声中带出了哭腔。这也难怪,他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七岁,又是头一次一个人走到这没有人烟的地方,遇到这种情况,就是大人也得发怵。
忽然,从小山的后面传来几声狗叫,紧接着,一条足有牛犊大小的黑狗呼啸而至,直向宁奇扑来。宁奇挥舞着铁锨,本能地招架着,没挥舞几下,便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黑狗一个猛扑,按在了他的身上,宁奇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狗叫声又一次传进他的耳朵的时候,他一机灵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热炕上。他翻身下炕,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房子很宽敞,也很讲究,地下摆满了古色古香的柜子,这些柜子的抽屉很多,很像药铺里的药柜子。炕上铺的是栽绒毯子,栽绒毯子绣满了漂亮的图案。他刚才身上盖的,是一床桃红色的花缎被。屋子里散发着浓重的奶膻味和中草药的味道。看起来,这是一个很阔绰的家庭,就是不知道主人是何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刚要开门出去,又听见两声狗叫,伸出门坎的腿赶紧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听见门响,从院子里跑进来一个姑娘。姑娘推门一看,见宁奇呆呆地站在地当中,她先是对着他“咯咯咯”笑一阵,随后便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额吉!额吉!”
宁奇听不懂她的话,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后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一个蒙古大娘。她看上去有四五十岁,长得很标致,身段也很优美。她身穿一件蓝底金边金花的蒙古袍,腰里束着一条黄色的腰带,显得年轻而有风韵。她的身后紧跟着那个姑娘。姑娘大约有十六七岁,穿着一件绿底金边金花的蒙古袍,腰间束一条红色的腰带。她把腰带束得很紧,显露出高耸的胸部和美丽的线条。姑娘的脸粉嘟嘟的,长得眉清目秀,眉心中有一颗扁豆大的黑痣,让这位漂亮的少女更加妩媚。
不用问,这肯定是母女俩。宁奇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偏远的草原深处,竟然能够见到如此漂亮的蒙古姑娘。
大娘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让宁奇洗了脸,让女儿端上酥油、奶茶、炒米、炒面和白糖。她们让宁奇吃早饭,边吃边对他讲述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昨天黄昏,当大黑狗向宁奇扑过去的时候,他的招架只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以他瘦弱的身体,是无法阻挡黑狗的凶猛攻击的。当大黑狗将他扑倒在地的时候,极度的疲劳与极度的惊吓,他昏过去了。
这条大黑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阿楞登,是一条很机灵的牧羊犬。看见它的攻击目标倒下了,再也没有了抵抗的能力,它便停止了进攻,也没有伤害他。它就地守候着,朝着家的方向狂吠。它的主人,也就是眼前这母女俩听见狗一个劲地叫,知道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情况,赶紧打着手电筒找了过来。走到跟前一看,地上昏睡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再看看身边的工具和行李,她们便断定是到他们家拉羊粪的汉人娃娃。因为在这之前,已经有人到她们家联系过拉羊粪的事。大娘赶快让女儿回家牵来了马,把宁奇扶上马背,姑娘骑上去搂住他,回到自己家中。
这家的男主人叫巴尔根。巴尔根虽然出生在一个牧民家庭,但是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专攻兽医,一举成名。巴尔根的妻子是个既麻利又能吃苦的女人。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她就起来挤奶,烧茶,准备早饭。早晨羊起盘的时候,她要把羊送出十几里地之外,然后返回家来,做些捣酥油、捣炒米之类的家务活。羊上盘之后,操心着喂完料,配完羔之后,天已经黑了,到此时,她才能烧锅做饭,而这时候的母女俩,早已饥肠辘辘了。
姑娘是巴尔根的独生女儿,叫查汗乌都。查汗乌都今年十七岁,和宁奇同岁。牧区的孩子,无法到几十里乃至几百里以外的学校去读书,她只能跟着父亲学一些蒙文,也认得一些简单的汉字。她虽然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但是已经锻炼成了一个精明干练的牧羊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