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喜喜为啥让刘根存去?他太了解刘根存了,他从小就不怕狗,扔坷垃扔得又远又准,打狗是一把好手。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个深通狗性的人。狗不怕人打,就怕人蹲,狗追来的时候,只要蹲下身子,再凶的狗也得止步。如果一个劲地奔逃,则正中狗之下怀,非追上来咬你的腿不可。这会儿,刘根存他们就用的这种办法,他们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不知不觉已经跑出二里多路去。
听见狗咬的紧急,从饲养房里出来两个人,打着手电,向狗追的方向尾追而去。侯喜喜见时机已到,带着人迅速向牲口圈跑去。来到驴圈门前,他们果然发现了自己的驴。宁奇悄悄拉开了拴杆,驴们像是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个个鱼贯而出,不打响鼻不叫唤,疾步向农场桥的方向走去,不大工夫,一溜黑影便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到了睡觉的时候,放牲口的娃娃一个也没有回家,他们的爹急,他们的妈更急。宁奇他妈、王占江的妈、长命他妈、宁耀南他妈约和好了,一齐来找丁连长要人。丁连长的气还没有消下去,见几个婆姨齐刷刷找上门来,一肚子的毛火正好发泄了出来。他对着几个婆姨嚷:“你们跑来问我要人,驴到现在都没有上圈,人不见人,驴不见驴,我还要问你们要驴呢!”
王占江的妈说:“丁连长你消消气。不管怎么说,先得把情况闹清楚,先得把驴和人找回来,到了那时候,扒皮抽筋那是你的事。现在已经半夜了,我们都担心会不会出啥事情。”
正说话的时候,长命的爹从外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对屋里的人说:“我刚才去一连问了放牲口的娃娃,说下午见他们赶着牛过了夹河子,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
屋里的人一听,马上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霎时间,屋里像冻住了一样,人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啥了。只听得长命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嘴里有腔有调的唱着:“我的娃娃呀……”
几个婆姨都哭了,哭得丁连长着了忙。他在地上转了三个磨磨,对长命他爹说:“你去通知民兵排长,让他吹哨子,全连民兵紧急集合。”
十分钟后,一支队伍打着手电,在丁连长的带领下,向黄河滩跑步前进。黄河滩上静悄悄的,手电筒的光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队伍一直向河边赶来,他们沿夹河子一线散开,寻找着,呼喊着,回应他们的,只有水浪拍打河岸发出的“哗哗”声。丁连长一声令下,民兵连分成两队,沿黄河向上游和下游分头寻找,天亮之前在这里会合。
天蒙蒙亮,两路人马先后回到了丁连长的身边,折腾了一夜的民兵疲惫不堪,横七竖八躺卧在沙滩上。丁连长眼圈发黑,像个塌了气的皮球,一个劲地抽闷烟。随同而来的婆姨们,一阵接一阵的对着黄河嚎陶大哭。她们披头散发,声音嘶哑,清晨的黄河滩上,正上演着空前悲壮、空前凄凉的一幕。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看!那是什么?”
河滩上的人像被锥子扎了一样,齐刷刷站立起来,向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晨曦里,一群孩子赶着一群驴,正向这边走了过来。
丁连长发了疯似地向驴群跑去。民兵们发了疯,婆姨们也发了疯,一群发了疯的人跑过去,把驴群和孩子们团团围住。婆姨们各自抱紧自己的孩子,哭得比先前还凶。丁连长走到侯喜喜面前,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揪掉头上的柴草屑,轻声说了一句:“让人揪心死了。”
一切安静下来之后,丁连长问侯喜喜:“昨天一夜你们到底把驴赶到哪里去了?”
侯喜喜长叹一声,回答道:“遇见贼了。”
“哪里的贼?”丁连长追问。
侯喜喜说:“我们在中滩上耍着,看见河边走过几个生人,过了一阵,我们发现驴不见了。当下我们着了急,扔下河滩上的牲口,顺着黄河追了下去。”
丁连长急着问:“追到啥地方了?”
侯喜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我们追了几十里路,终于追上了偷驴贼。三个人正赶着驴往前走,看见我们追了上来,扔下驴跑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赶着驴,连夜回来了。”
丁连长的眼睛湿润了,他对民兵排长喊:“留下两个民兵放驴,其他民兵每人背一个娃娃,马上回家。”
侯喜喜的话深深感动了丁连长。他无限感慨地想,真不愧是三面红旗照耀下的红色少年,为了保护人民公社的财产,让他们吃了这么大的苦,受了这么大的罪。他走到侯喜喜前面蹲下身子说:“我背你。”
侯喜喜倔强地说:“我自己能走。”
丁连长拗不过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样吧,从今天开始,你搬到我家住,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不放心。”
侯喜喜感到太意外了,他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回答丁连长,站了半天,独自向前走去。
一场即将来临的灾难在侯喜喜的精心策划下化解了,宁奇长长出了一口气,王占江长长出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解脱和轻松。这件事情以后,侯喜喜在放牲口的孩子们眼中成了英雄。他的年龄大,他的个子大,他讲义气,有心计,他成了他们的首领。侯喜喜不推不辞,他充分行使着首领的权势和威力,他有了一种满足感。
事情并不就此为止,侯喜喜要报复。
他先报复的是驴。是它们让他们担惊受怕,惹下许多麻烦。上了黄河滩之后,他让所有的人拔马莲,搓草绳。然后他分了工,一部分人编兜嘴,一部分人拧驴绊。一切准备停当,他们给所有的驴带上兜嘴上了绊,然后围着驴群一顿乱棍,看谁打得最狠。这样的惩罚一连进行了三天,连里的驴几天之内塌了膘,个个瘸腿烂鸭子,伤痕累累。
老灰是个细心人。这天他到碾房里找丁寡妇,正好长命也在这里。他随口问道:“我怎么看着驴有点不对劲,这几天是在哪里放的?”
长命说:“还在河滩上。”
老灰问:“我怎么看着驴走路都摆浪子,是不是没放饱?”
长命欲言又止,表情极不自然。
老灰说:“你说,你把实情告诉我,回头我给你一块麻饲饼。”
长命说:“我对你说了,你要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老灰说:“我保准不对人说。”
长命把怎么丢了驴,怎么连夜偷回了驴,怎么整治驴的事汤汤水水对老灰说了。老灰听完,二话没说,出了碾房向丁连长家走去。
丁连长怎么收拾侯喜喜,谁也不知道,从侯喜喜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丁连长没有轻饶他。第二天,驴群牛群像往常一样,准时赶到了黄河滩上。侯喜喜走到长命面前,二话没说,甩开鞭杆朝他的屁股上就是两鞭杆,打得长命“妈哟”一声,坐在地上哭起来。侯喜喜不饶他,骂道:“站起来,不站起来我打死你这个长嘴驴!”
长命看着侯喜喜暴怒的样子,不敢不站起来。他刚站起了身子,还没有站稳,侯喜喜甩开胳膊又是三鞭杆。这次长命展展趴在地上,爹一声妈一声的大叫起来。侯喜喜用鞭杆顶着他的脑门,厉声喝道:“你想装死狗是不是?爹们今天不把你的贼腿打折就不是侯喜喜!”说着,抡起鞭杆又要打。
长命一看,赶紧从地上翻了起来,抱住侯喜喜的腿哀求道:“侯爷爷,你饶了我吧!”
侯喜喜的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的孩子都傻了眼。他们不知道他和长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宁奇走上前去,抓住侯喜喜的手问道:“你先别打人,你得先问清楚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侯喜喜扔了鞭杆,气哼哼的说:“不打也行,他得老老实实地跪在我面前,交待他做的肮脏事。”
长命乖乖跪在侯喜喜的面前,侯喜喜让刘根存抱来一个土块,顶在长命的头上。他开始问话:“我问你,谁让你出卖弟兄们的?”
长命哭着说:“我没有出卖弟兄们。”
侯喜喜又问:“你说你没有出卖,我问你,那天夜里到劳改队偷驴的事是谁说出去的?”
长命说:“老灰问我,我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就随口说了。”
侯喜喜咬牙切齿地说:“你随口说说,说得倒轻巧,爹们已经是没了老子没了娘的人,你是不是想把爹们也毁了?你说!”
长命说:“我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没想到老灰那个老不死的告了连长。我错了,我认罚。”
侯喜喜说:“认罚就行,今天上午你就给我跪在这里好好想,想着今天回去怎么告你爹你妈,怎么告丁连长。”
长命说:“这次打死我都不敢告了。”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长命说漏了嘴,就是叛徒,应该整治。但是,大家都觉得侯喜喜太狠了些。关于侯喜喜如此心狠手辣地惩罚长命,只有宁奇心里清楚。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在斗争侯喜喜的爹的时候,长命的爹指过侯占山一指头,长命的妈吐过一口唾沫。
对于侯喜喜来说,这些都可以作为他严厉惩罚长命的理由,但是那都不是根本。那天从黄河滩上回来,他就搬进了丁连长的家。丁连长两口子对他很好,丁连长说,一定要让他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吃过饭以后,丁连长和他讲了很多,所说的话不外乎鼓励上进之类,最后他向侯喜喜透露,他说他有个想法,想让他当连里的记工员。
那一夜,侯喜喜彻夜未眠。他静静地躺在炕上,煞费心思地编着一张理想的巨网:他只要接手了记工员,他就有了表现自己的机会,他要当一名积极分子,先入团,再入党。当他成年的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走上领导岗位,他就有了整人的地位和权力。到了那时候,我要让骆驼岗子的人尝尝我侯喜喜的厉害,我要让你们知道马王爷长的是三只眼。
老灰的告发彻底打破了他复仇的美梦。丁连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把他训了个狗血淋头。他很失落,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丁连长的宽容与同情和自己的不可告人的心计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让他痛苦异常。侯喜喜很机敏,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当愤怒战胜了理智的时候,长命便成了最倒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