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架扶着宁奇,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走到黄土沟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一路的奔波,肚子里的鱼早已经消化得没有了感觉,所有的人的感觉就是饥肠辘辘。他们恨不得一步跨过黄土沟,一步走进大灶,看看给他们留的是什么饭。忽然,宁奇叫住了大家:“今天的事情我看有些不妙,咱们得先商量商量。”
长命说:“就你事多,有啥不妙的?”
宁奇说:“牲口前面回了圈,不见人,他会怎么想?再说,回家的路边尽是庄稼地,保不住牲口下了田糟害了庄稼,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侯喜喜听他这么说,觉得很有道理。他问宁奇:“依你说该咋办?”
宁奇说:“我们先在黄土沟里蹲一阵,派一个人悄悄回去,先探听消息再说。”
大家觉得宁奇说得是个办法。一阵商量之后,都认为王占江办事猴精猴机灵,让王占江去。
太阳落了山,天仍然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丝风。不知道从哪里飞来那么多的蚊子、蠓虫子成堆成团地向人围了过来,一不小心就能吸进嘴里。他们每人拔了一把马莲,不住气地拍打着,这种切身的体验让他们意识到,剪去牲口的尾巴简直就是一种罪恶。
癞蛤蟆的鸣叫十分密集,它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在这一时间里同时聒噪起来。蟋蟀的鸣叫也在这一时刻响起,跟蛤蟆对着劲地叫。这是黄土沟最红火的时刻,叫得沟里的人心烦意乱。
忽然,王占江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喊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侯喜喜赶紧迎上去问:“你慢慢说,到底出了啥事?”
“我悄悄溜回牛圈房子,爬在圈墙缝里往里看,看见丁连长、老灰、还有几个干部围在牛圈房子门口等着我们回去。丁连长气得咬牙切齿,说是等我们回去以后要扒我们的皮,抽我们的筋。”王占江一口气说完,坐在地上不动弹了。
侯喜喜又问:“丁连长扒皮也好,抽筋也好,总得有个理由吧!到底出了啥事,你还没说清楚呢!”王占江说:“牲口往回走的时候,全部下了玉米田,几块子庄稼眼看着让牲口给踏平了,要不是老灰看见赶了回去,还不知道糟蹋成啥样子呢!”
侯喜喜站在那里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没了主意。手里的马莲刷子也不知道挥动了,任凭蚊虫叮咬着。一阵沉默之后,侯喜喜挥起鞭杆打断了一根黄蒿,说道:“回!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回。我侯喜喜好汉做事好汉当,今天的事是我逞的头,天大的事由我侯喜喜顶着。”
听侯喜喜这么说,众人起身,准备往回走。走出几步远,一看王占江还坐在那里不动弹。侯喜喜喊道:“走呀!怎么不走了?”
王占江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众人好生奇怪。侯喜喜问道:“头掉了碗大个疤,不就是牲口吃了庄稼吗,又不是你吃了。再说了,这事有我顶着,你怕逑啥?”
侯喜喜一说,宝宝哭得更厉害了,他边哭边说:“驴丢了,驴一个也没回去。”
侯喜喜赶紧追问:“你说啥?驴没回去?”
王占江说:“羊、牛、马全回去了,就是不见驴。牛圈上的人又等人又等驴,光人回去咋交待呢?”
王占江这么一说,什么都明白了。他和宁奇是放驴的,驴不见了,他能不害怕吗?
回家的人重新返了回来,重新坐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侯喜喜。宁奇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他悔恨极了,悔恨自己不该撺掇侯喜喜过夹河子去。到了这个时候,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他的脑子像翻书一样反复着今天发生的每一页,拉住牛尾巴过河的惬意,抓到大鲤鱼的惊喜,烤鱼的神奇,吃鱼时的欢快,骑水骡子的惊险,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现在丢了驴的痛苦,这一切的一切,喜与愁交织,吉与凶相生,都因他而生。他看着侯喜喜,用一种崇敬的目光。从今天发生的事情看侯喜喜做事老成,遇险时奋不顾身,遇事时稳重和重情重义,他觉得这家伙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暗自思忖,有朝一日我要好好报答侯喜喜,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思来想去,这都是以后的事,最难的事是现在怎么办。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副令人恐怖的图景:集体的驴丢了,就是破坏大跃进,就是破坏三面红旗,就是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人家王占江是三代贫农,人家没事,责任将会落在他的头上。他似乎看到了大食堂里明亮的灯光,民兵营长愤怒的吼叫,民兵们带领群众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他似乎看到母亲披头散发站在地当中,任凭人们辱骂,任凭人们责问。她无话可说,只能流着悲伤的泪水……
侯喜喜终于开口了:“你们说,驴能到哪里去呢?”
刘根存说:“滩里没有,肯定是跟别人的驴伙了群,让人家一齐赶走了。”
侯喜喜说:“要真是那样的话,事情反倒好办了。在河滩上放牲口的,只有我们三连的和一连二连的,现在到他们的驴圈里去找,也不成问题。我最担心的是驴不在二连和一连,真要是那样的话,那才叫娃娃死在肚子里——没救了。”
刘根存问道:“你说你说,驴不在二连和一连,能跑到哪里去呢?”
侯喜喜没有回答他,对着大家说:“现在我们是一个蚂蚱六条腿,一个下水都下水。今天谁也不能回家,大家一起找驴,啥时候找着了啥时候回。”
不管大家同意不同意,他提起鞭杆前头走了,后面的人不敢怠慢,赶紧追了上去。
事情正像侯喜喜说的那样,二连和一连的圈里都没有三连的驴。侯喜喜好像早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一句话也不说,带着大家来到了河滩边子上的一个破旧的三角茅屋里。他随手扒拉了几下地上的麦草,倒头便睡。刘根存没有了主意,所有的人都像掐了头的苍蝇,在茅屋门口转起了圈。再看侯喜喜,人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一倒头便呼呼大睡了过去。
一钩弯弯的月亮眼看着就要落到西山背后,大地一片朦胧。蛤蟆还在聒噪,蚂蚱还在嘶鸣,蚊子落了,露水把草尖下得湿辘辘的。侯喜喜翻身起来,打醒了斜躺横睡的伙伴,悄悄离开了茅屋。他们越过农场渠的大桥,一溜黑影快速向农场的饲养场走去。
过了农场渠,就进入了劳改农场的地界。这个劳改农场是五十年代建立的,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慧眼识地,看准了这片荒凉的黄河滩。他们开来了拖拉机,带来了劳改队,开荒种地,背石筑墙,没有几年的时间,一个拥有四座监狱,上万亩土地的劳改农场出现在黄河滩上。这是一片从未开垦的处女地,如今有人耕作,肥田沃土,种啥长啥,垦荒地上的庄稼超过了公社的庄稼。农场的地一直开到了一连、二连和三连的边缘上,几百亩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紧挨着黄土沟,这里是放牲口的娃娃们重点防范的地段。牲口吃了连里的庄稼,挨一顿臭骂或者扣点工分即可以了事,一旦下了劳改队的玉米地,那就算是把天给戳塌了。
劳改队的犯人大部分是南方人,大部分是重刑犯。气候的不适,生活习惯的不适和繁重的体力劳动的煎熬,让他们在脱胎换骨的同时,思乡之情与日俱增。他们都盼望着早日走出高墙,与家人团聚。于是他们便努力地表现自己,争取记功以求减刑。于是便出现了不少表现积极的,又接近刑满的犯人。这些人免却了高墙厉兵的监管之苦,被抽调了出来干些放牲口、喂猪、淌水以及看管庄稼地的非监管性劳动。
别的不说,单说这看庄稼的,他们的心理有悖于常人。常人看庄稼地,不希望人偷,不希望牲畜糟蹋庄稼。他们不然,他们天天躲在暗处,眼睛巴碌碌地盯着盼着有人来偷他的玉米,盼着有牲口来吃他的庄稼。每当这样的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们就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是人,连赃带人带到场部;是牲口,先吆喝到农场的牲口圈里圈起来,然后紧忙去报告领导。
这样一来,一个玉米棒子的事就变成了一桩严肃的涉外事件,至少要当地的连长或者更大一些的人物去交涉,才能把人和牲口都领回来。实际上,农场和地方的关系很融洽,他们是不会刁难地方的。每次遇到这样的尴尬事,农场的领导们都会将地方上的领导热情地招待一番,以敬地主之谊。然后,该放牲口的放牲口,该放人的放人。事情过后,将会产生两种重大结果。一是农场一方,他们要给看庄稼的犯人记功,要给他减刑;二是连里要严惩当事人,是他们给连里丢了人,损坏了连里的名誉。侯喜喜的爹实际偷的是农场的玉米,没让农场的人抓住,却被连里的人挂了眼,尽管如此,连里仍然不放过他,仍然要开他的批斗会。
过了农场渠不远,就看见一片黑黑的小树林,树林中间,是一片开阔地。这里建满了各式各样的圈棚,有猪棚、牛棚、马棚,这里就是农场的饲养场。来到树林边,侯喜喜爬在刘根存的耳朵上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番,只见刘根存叫上王占江和宁耀南,猫着腰向圈棚走去。忽然,饲养场里一阵狗吠,两条大狗向着刘根存他们扑了过来。刘根存捡起一块坷垃向狗砸去,向王占江和宁耀南一挥手,三个人箭一般向农场相反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