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饲事件败露之后,宁奇他们感觉了耻辱。每当想起侯占山因为偷了三个玉米棒子而命归黄泉的那一幕,他们便不寒而栗。饥饿依然困扰着他们,然而他们再也不敢偷了,他们想到了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人们的同情,换取赖以充饥的些许食物。
大其这会儿有了官名字,叫宁耀南,他瞅准了老徐姨妈。
老徐姨妈是个孤老婆子,天生一副好德行。谁家的媳妇坐月子,她是接生婆,谁家操办婚丧嫁娶之事,她早早就赶了过来,提水沏茶,洗锅抹碗,捞着啥干啥,从来不多说一句富余话。人都说好修有好报,到了老徐姨妈这里反了,这么好的修行,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人生中的三大不幸全让她赶上了。她自己对人说,她的命不好,不知道上一辈子做了什么业。从亲戚关系上讲,老徐姨妈只是丁连长一个人的姨妈,由于她的好人缘,由于她的德高望重,全村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初来乍到的人觉得很奇怪,奇怪的是人们在老徐姨妈的称呼上似乎忘了辈份,全村的男女老少用的一个称呼。人们一直这么称呼着,从来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出来纠正。
丁连长给老徐姨妈安排了一项光荣而且责任重大的工作,让她管理连里的菜窖。瓜菜代的年代,连里的菜窖很大,蔬菜的种类也很多。当人们对粮食追求的欲望破灭之后,更多地把目光投向了菜窖。老徐姨妈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她感到了自己的光荣与自豪。她没有拿人情做交易,她把菜窖管得很严,谁也无法从她的手中得到半点好处,哪怕是一个莲花菜的菜根。
每天放学回来,宁耀南就来到老徐姨妈的菜窖前,前后左右地给她打下手。老徐姨妈很需要他,每次砍下的菜根和菜叶子都要提到房上去,晒干了用碾子压碎,是下锅的好菜。提菜叶子上房的活,全由宁耀南来干。老徐姨妈很喜欢他,每次干完活,看着没人的时候,她往他的衣襟下塞上两个萝卜或者蔓茎,让他赶快回家。这种违反组织性纪律性的事情,他们几乎天天做,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因此,老徐姨妈树立起来的“红管家”的光辉形象从来没受到损害,她一直是三连人学习的楷模。
三连还有一个孤身老人,是老灰。老灰姓王,叫王随山。老灰年轻的时候家里是好光阴,好光阴全仗着两链子骆驼熬起来的。他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是拉着骆驼走口外,跑着贩运的买卖。时间一长,人跑熟了,生意跑顺了,难免有了非分之想。有一次到五原,一不小心给人家房东的闺女怀了个大肚子,第二趟再去的时候,被人家揪住领子要去见官。当家的还雇了一帮打手,个个手握利刃,声言要把他骟了。老灰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磕头求饶,愿以两链子骆驼作为赔罪,求当家的放他一条生路。当家的不松口,提出一个条件来,要想活一个完人,必须连人带骆驼一起留下,做他的上门女婿。只有这样,才能保全闺女的名节。老灰没有办法,写了一封修书托人带回家去,他自己留在五原再也没有回家。
老灰的老丈人也是好光阴,有了这位上门女婿,如鱼得水,几年之内便成了当地的首富。此时的老灰已经有了两男一女,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有了好日子,老灰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次比先前还邪乎,他不但搞女人,还抽上了大烟。老灰一头栽进了一个无底洞,没过上几年工夫,先是把两链子骆驼抽了个精光,后来就是变卖田产,接下来便变卖房舍。可怜老丈人已风烛残年,也是磨老杀不住麸,气急交加,一蹬腿找阎王爷爷告状去了。卖到家里实在没有可卖的东西的时候,老灰开始卖人。先卖女,后卖儿,最后连婆姨也卖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称他的名道他的姓,一律喊他“灰鬼”。卖了个精衣毛干子之后,灰鬼一贫如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这才想起了回口里老家。他无颜面对自己的亲人,亲人也不认他,他只好孤身一人过日子。从口外回到口里,他没有带回来一根柴棍棍,却把“灰鬼”的名号带了回来。随着年龄的一年年增长,“灰鬼”自然变成了“老灰”,算是对他的一点尊重。
老灰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解放,他这样的人,自然划成了贫农。他贫得很坦然,很是心安理得。每当看到斗地主分田产的时候,他为自己的潦倒而庆幸,他看着挨斗的地主富农们幸灾乐祸,他终于为自己的潦倒找到了一点安慰。可是老灰很孤独,无法排遣的孤独造就了他一个十分古怪的脾气,古怪得无法与人相处。派他套车,他不和别人一个粪堆上粪;派他套犁,他不和别人一个墒上犁田;派他应夫,他不和别人一个铺上睡觉。丁连长上任之后,派了他一个一人干的活,让他去喂牛。每天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形影不离的大黄狗。
一个偶然的机会,刘根存从牛圈房子门口经过,发现地上散落着许多豆瓣和麻饲。他眼睛一亮,但是他没有去捡,而是随手帮助老灰把摆放在地上的料笸箩收了起来,整整齐齐码放在墙旮旯里。从这天开始,他天天都来,他不让老灰动手,老灰在一边抽烟,他十分麻利地收拾起料笸箩,再细心地捡起地上的牛料。到后来,添草饮水的事他也干,大黄狗成了他亲密的朋友。
一天傍晚,收拾完所有的东西之后,刘根存和大黄狗玩了一会儿,准备回家。老灰叫住他,对他说:“晚上你过来。”
刘根存问:“有啥事吗?”
老灰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刘根存再次来到牛圈房子,已经是人睡觉的时候了。牛圈房子黑古隆冬,没有一丝光亮,他轻轻推了一下门,门顶着。这时候只听见屋里老灰咳嗽了一声,刘根存问:“我是保保,你睡了吗?”
老灰没有回答,给他开了门。进得门来,原来屋里点着煤油灯,只是牛肋巴窗子上钉了一块麻袋片子,把窗子捂了个严严实实。老灰重新顶好了门,从炉台上端过一个黑乎乎的茶缸子,缸子里是刚刚煮熟的黄豆瓣子。他把缸子送到刘根存面前说:“吃吧!”
刘根存是个很有心计的孩子,他帮老灰干活,有他的意图,就是有朝一日感动了老灰,能让他捡了地上的牛料拿回家去。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灰居然能把如此精贵的东西煮给他吃。看着老灰慈祥的目光,他的心颤动了。
谁说老灰没有人性?谁说老灰不通人情。老灰有老灰的心,只是人们摸不透而已。
后来老灰干脆让刘根存住进了牛圈房子,这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有几次睡觉的时候,老灰安顿刘根存,让他夜里记着起来给牛添草,他悄悄出了门,一直到五更天才回来。刘根存很好奇,他很想问,但是他不敢问。他觉得老灰很神秘。
没过几天,村子里传出一股风来,说老灰挂上了丁寡妇。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有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他看见老灰的大黄狗趴在了寡妇的窗根下,说明老灰准在屋里。大跃进年代,作风问题就是政治问题,是要挨斗,要判刑的。但是老灰不在乎,丁寡妇也不害怕,瓶嘴能扎住,人嘴扎不住,让他们爱咋说咋说去。
丁寡妇姓张,叫张桂英,年轻时候嫁给了本村的丁富贵。也是丁寡妇天生就是当寡妇的命,新婚第三天,丁富贵被抓去当了兵,自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关于丁富贵的下落有两种说法,有人说国民党逃跑时丁富贵跟着去了台湾,也有人说丁富贵在队伍上当了逃兵,逃到兰州隐居起来。不管是真是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丁富贵还活着。既然丁富贵活着,就给丁寡妇留下了一个念想,她不能嫁人,她要等着,等到丁富贵回来的那一天。这一等就是几十年。张桂英守了几十年的活寡,没人叫她的名字,都喊她丁寡妇。
虽然说只有三天的时间,丁富贵已经干下了传种留根的事。丁寡妇十月怀胎,生下个宝贝儿子,取名丁狗狗。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丁寡妇一把屎一把尿把丁狗狗拉扯成人,娶了媳妇。丁狗狗是何人?丁狗狗正是现如今大名鼎鼎的丁连长丁占海。丁占海是个孝顺儿子,谁知道娶的媳妇是个母老虎。丁寡妇是个要强的女人,婆媳俩经常钉子来錾子去的,把个丁占海夹在中间,真格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子受气。丁寡妇不怕媳妇,可是心疼儿子,罢罢罢,我丁寡妇惹不起我躲得起,一气之下,搬到村东头一个人住去了。丁占海给他妈安排了一件好差事,让她专门给大灶碾米。
丁寡妇五十开外,生得浓眉大眼,大手大脚,能干能吃,能吃能睡。丁寡妇睡着了就扯呼,扯得噎死亡命的。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丁寡妇门前的是非就不少。村里有几个无儿鬼老在打丁寡妇的主意,每次溜到她的窗根下,都听见她呼天倒地地扯呼。来人想给丁寡妇打招呼,可是听见屋里的呼声,事情便格外地难办,声大了不敢,声小了屋里的人听不见,总是搭不上话。后来几个人凑在一起给嘴解馋,编开丁寡妇的笑话。按他们想象,象丁寡妇这般扯呼,如果真有一个男人溜到炕上和她睡了觉,恐怕她都不知道。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丁寡妇和男人睡觉还在扯呼的事好像成了真事,说话中间在村里传开了。后来竟然编出一个歇后语:“丁狗狗的妈——睡上觉还扯呼着呢!”
谁也不会想到,老灰能和丁寡妇凑合到一起。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寡妇,一旦走到一起,好像干柴遇上了烈火,一碰就着。这一着不打紧,两个人把积压了几十年的情欲渲泄了个淋漓尽致,火热得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