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吕春生（仲芳）君，年稍长于我，众皆随其弟妹称其为小哥而不名，亦从余学诗文者也。复员到杭州，一日谓余曰：我与舅父谈起阁下，颇思一见，彼亦好诗文书法者，我初不知谁何。嗣后知其姓赵名舒，字明止，系同盟会会员，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奔走革命，又尝与秋瑾等组织光复会策动光复，秋因徐锡麟刺恩铭事牵连被捕，赵得密报后亡命日本。与越园师亦相识。与之谈艺论文，甚相融洽。自信其年可登耄耋。又谓见越老之诗，气足神旺，亦长寿之徵。曾与我多次倡和，俱存集中，但不知其《红蓼馆诗草》中收录否也。一日忽谓我曰：浙江省通志馆乃一临时机构，故图章不用印而用“关防”，《通志》告成即行解散，老者已矣，年轻人曷不早为之计？余曰：世事茫茫难自料，岂独个人能为力哉！余尝读方正学之《深虑论》而长叹息者屡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云云，不过勉励人语，不然，怀才不遇者代不乏人，比比皆是，岂志皆不坚所致乎！能得过且遇，纯任自然，除此而外，岂有他途乎？不日，介其二弟子来见，一为李镜渠（秋禅）先生，一为林竞（烈敷）先生。秋禅先生固常在报端见其文者。报载诸文，余最好者有二作者，一为宋炎先生，另一即秋禅先生也。相见大为欢快。先生编有《仙居丛书》，又为“秋阳曝书图”命题。乃欣然命笔，草成四绝，恐有非是，将贻人笑，乃请墨庵师改定之。时即与师谈及报章上我所爱读之二先生文，始知炎即为师之哲嗣，年尚少，时正就读于浙江大学。师又随手检出其文数篇示我，洵渊源于家学者，其所得自较他人为优越，前程或未可限量也。秋惮先生与越园师亦有交往，常致函吾师，室内所裱挂者，皆师之覆函也。窃意其所以欲为此举者，一为颇爱师之墨宝，而惮于启口，遂经常发函，使对方不得不覆，得覆则可一钱不化，字则有之矣。二则自认为于乡邦文献，已有贡献，故“不惜卷帘通一顾”，以求得史职也。然而终未能如愿以偿，其故则不得而知矣。林烈敷先生相识不久，即以其《西南杂》咏稿本见示，嘱为改定，最好能写一小序之类冠诸篇首，使读者知其怀抱与遭际云。其诗虽未臻凝炼，却时有神来之笔，其得江山之助所致欤。如《宣慰木里支帐野宿》云：“独坐松阴百念消，蛮歌一曲舞刍荛。吹残碧草风犹劲，踏尽危坡马不骄。新月初升万象寂，夜灯长照楚天遥。欣知有梦巴州近，未见儿娇转寂寥。”余略为斟酌数字，并撰一小序送还。烈敷先生见之，谓余曰：君字太糟。余曰：是。余习书不善，从柳公权入，长而难改。又多病，手脚神经皆有碍，执笔会发抖，故即弃而不为。先生曰：吾非谓此也。观君之笔势架式，绝非寿徵。然而人定可以胜天，渐改正之，则后天可补先天之不足。余曰：以书论人之寿夭，唯傅山（青主）断其子有奇验，特不知其法究系如何，先生岂得其所传者乎？先生曰：是别有所授受。如君所写之“成”字，左边不当过短，“谓”字两边不当长短不齐，上下尤当匀称等等，一时俱难说清，遂将余所写小序，用朱笔将字之笔划配制、长短高下，宽紧大小，一一改定或标出，嘱余别钞一份与之，而以此原样作日夕揣摩之用焉。既而又见吾诗集，愀然不乐曰：何辞之浮艳而悲愤也，又见吾《西湖西子行》中句云：“花到飘零依旧香。”指而深叹曰：此恶兆也，恐君此生不免飘零之苦矣。继而沈思久之，又曰：尚幸，尚幸！有此“依旧香”三字，则不致填沟壑矣。余曰：如公所言，岂非诗谶之说乎？倘曲而解之，则先生“吹残碧草风犹劲，踏尽危坡马不骄”亦非佳兆。先生曰：何谓也？余曰：草失碧，生机何在？马不骄，疲颓可知。既如是矣，则尚有何力可挥戈退日、奋起东山哉！先生不禁爽然久之。
永嘉才子****年（梅庵）先生，诗才清妙，往往一极平常典故，一到其手，便化神奇。其五古、七绝最妙，录其《西湖杂咏》十二绝句之二云：“吉普玻璃斗妙裁，并头花好自由开。如何尚有闲男女。饶舌人间要作媒。”又其四云：“平湖风涌一轮冰，坐对泠然失郁蒸。还恐素娥光彩少，水边添出数竿灯。”余按清女诗人黄巽《雨后看山》绝句云：“玻璃水镜净于揩，螺髻多从雨后开。无数青山青不够，暮云添出一峰来。”王先生诗，与之机杼相近，得毋脱胎于是乎？王先生字亦极超妙，行草尤洒脱娟秀，而能于柔中藏刚，甚是可爱。论作古诗坚决反对入律句，即转韵之作，亦复如此，以为一入律调，即熟俗而不足观矣。我问吴梅村如何？云彼正病熟俗，王渔洋嫌其有失古调，犹是皮相之见云。王先生似为谋生而来杭者，尤思能居馆职，或作私家秘书，结果一无所成，只得沮丧还乡。读定公诗“才流百辈无餐饭”、“抢攘廛间一饭难”等语，不禁涕泗之纵横也。
袁简斋有《费宫人刺虎歌》云：“九殿冬冬鸣战鼓，万朵花迎一只虎。女儿中有有心人，诡说侬家是公主。公主姿容世寡双，色能伏虎虎心降。笑捋虎须向虎语，洞房请解军中装。一杯劝一杯，沈沈虎竟醉。刀此小于菟，下报先皇帝。红烛千条撒帐光，白虹一道冲天起。妾手纤纤软玉枝，事成不成未可知。妾心耿耿精金炼，刺虎还如刺绣时。一刀初刺虎犹纵，三刀四刀虎不动。带血抽刀啼向天，可惜大才还小用。吁嗟乎！城可倾，山可平。总是区区一点诚。君不见滔天狂寇是谁斩，霹雳不能美人敢。”诗见集卷二十一。今各种中学国文教科书及活页文选皆选之，而仅至“白虹一道冲天起”而止，大约以如此其意已尽，多留余情深韵可耐人思，而不知此后之心理表白，更婉转曲传，细腻熨贴也。近于报端忽见杨晚翠女士亦有此题之作，用梅村体，几可乱楮叶。诗曰：“昙华尘劫堕刀兵，故国啼残杜宇声。碧血千年埋怨魄，红颜绝代擅香名。豆蔻梢头年尚小，中宫承奉承恩早。眉峰不解锁春愁，落花自傍琼坛扫。儿身玉洁气冰清，不种桃花种女贞。耻与青城同谱牒，笑他花蕊竟偷生。（花蕊夫人青城人，亦姓费）。一点丹心终报国，稚凤娇莺人未识；玉河流水葬婵娟，争似儿家能杀贼。战鼓声中禁殿开，青霞一炬已成灰。（思宗选宫娥入青霞室，只因贼至，阖户****）。谁知锦帐银灯畔，曾见红妆喋血来。将军战死金鞭折，留与儿家建奇迹；他人但识貌如花，此日方知心似铁。巾帼英雄胆气豪，罗襟红透笑横刀。一身贞烈兼忠勇，不数秦家赐锦袍。将相纷纷应愧死，男儿不及奇女子。跨凤魂随帝女归，青门望月羞箫史。彤管清芬永不磨，芳名不愧署贞娥；当时未饮黄来血，（李闯小名‘黄来儿’）归去瑶京遗恨多。津桥东畔铜驼陌，下马行人寻故宅。年年芳草长红心，恨血凋残土花碧。”女士只知其为蓉湖人，余皆不详，有诗才如此，谅佳作必多，或尚有著述在，惜孤陋缘悭，无暇探访为憾耳。上两诗为同一题材之不同表达，风格各殊，皆能各尽其妙，颇值吾人之深味探索，其于命笔构思，当有所助也。
《浙江省通志馆馆刊》第一期集稿，发刊辞原欲移用三十三年五月在《东南日报》“文献汇刊”专栏所刊之辞。余以其文太芜杂，语亦欠雅驯，乃呈请越园师，谓若以此辞冠首，实为馆中为学诸公之羞，遂一一指摘其疵颖，并问师何以当初命笔，竟率尔粗陋如是。师曰：非我所撰，乃项慈园编纂自告奋勇，代我为之。项编纂久主报章笔政，千言可以立就；精思炼句，则未尝措意也。因余建议，师乃尽一夜之劳，重为改撰。次日命我再看，赞而无间言。后不知何人，乃以我语告项。后闻开馆务会议，项编纂坚决不让我再编馆刊，以学历与资历皆不足也。恰好因经费短绌，第六期已无法出版，编辑之事，不决自销，稍见份量之作，皆转请《胜流》眩。余所作《袁枚著述提要及其他》，本拟在馆刊六期发稿者，遂亦转交在《胜流》发表矣。又闻项先生言我所编之《蒋宰棠先生纪念特辑》，言蒋先生之论学谈艺，皆是胡说，而我所叙，尽是乱道云云。余颇不自安，适友人袁路夫来杭，欲赴沪深造，乃求得陈友琴师之助，与彼及朱进朝君同入高校获取学历，另托人求鲷口之资。时又得忘年交赵舒（明止）先生噩耗，心痛之至，赋十二绝句哭之。渠自信有长寿之徵，竟未有验也。此十二绝句，存于诗集中，是吾诗集中当时告一段落之作。吟诗谈艺，亦以是而止。缘衣食之求，最为当务之急，而萍踪浪迹，诚不知他日将何以为生也！思之不胜怅惘欷嘘。且常魂梦为惊也。噫嘻，寰宇无边，片瓦不覆，宿孽未消，吾将安仰？奈何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