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过端午，一样的节日，不一样的况味。
午饭后，单位组织员工进行包粽子活动。我本想挤进围满人群的操作台凑个热闹。看看备料我踌躇了：粽叶是陈年的竹笋皮儿，像发霉的粗麻布；白白的糯米用碱水浸泡过，浓浓的碱味屏蔽了糯米的芳香。为什么包粽子还要加碱呢？食品添加剂问题已经让我们焦头烂额了，我们的身体快成为化工垃圾处理厂了。回答说这是多少年的传统，难怪我从市场买回的切面，煮出来是一锅黄汤，碱味浓烈，无法进食。
我感叹南北饮食差异之大。家乡发面也会用碱，其量甚微，以无碱味为宜。
这让我想起了故乡的端午节，那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大地成功地从严冬的禁锢中突围，春天像刚刚分娩的婴儿。万绿勃发，生机盎然，江河奔腾。这是一个春天的盛会，人们需要一个形式来宣泄期冀和快乐。端午节承载了这一使命。包粽子自然是标志性节目。首先要到苇塘撷取阔大、嫩绿的苇叶——给粽子挑选靓丽、妖娆的着装；然后精选颗粒饱满的糯米和大黄米，经过浸泡白如凝脂、黄如金砾。包粽子是女性的工作，形制像一件件艺术品，有一种玲珑巧俏之美。男人心急手笨，包出牛腰般的粽子亵渎了形象美。扎粽子不能用线、绳之类，须用马蔺草或纲草，以保证天然芳香。煮粽子需柴火慢慢地烧，春的清芳才会沁香入味。孩子们胸前戴上花花绿绿的荷包，手腕系五彩线，窗棂、门楣上挂起艾蒿和小灯笼。精心打扮的端午节从春天里婀娜而来。
“文革”时，不让过端午节了，说纪念屈原是封资修的东西。以文化之名，行毁灭文化之实。
后来我在史书里邂逅了屈原、楚怀王和上官大夫、子兰、郑袖，还有流愁荡恨的汨罗江。以后过端午节就多了些许阴郁和沉重，这个节日缺乏快乐的因子，弥漫在这个日子里的哀愁两千年无以稀释，皆因一个不愿与世同浊的灵魂蹈浪而去。
读史多了，我感觉忠臣、诤臣往往摆脱不了壮志难酬的宿命。文谏死，武战死。被贬或被免，被杀或自杀。做忠臣的要蘸着自己的鲜血谱写忠贞史。而奸臣、小人却总活得惬意，他们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生生不息。他们是精明的投机商，能够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利润；而忠臣是以生命的分量做抵押，很多时候赔上了父母遗留的血本。这就注定了忠臣总是咬碎钢牙，怒发冲冠，肝肠寸断。奸臣、小人像藤，缠绕在忠臣之树上，直到绞杀最后一片绿叶。
屈原在楚国“入则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才华横溢，位高权重。遭小人妒忌在所难免，哪个成功者不聚焦冰冷的白眼和焦灼的妒火？上官大夫的谗言在楚怀王那里产生了酵母作用。“木必朽而后虫生之，人必疑而后谗言入之”。帝王的阴鸷、多疑、猜忌性格，使屈原被贬成势所必然。
奸臣、小人在封建、独裁的腐殖土上得到繁衍。昏君和奸臣、小人是一个生物链。
秦灭六国必须首先逾越楚国的高山。张仪以秦国商人于六百里之地肢解齐楚联盟。六国联盟可拒虎狼强秦，而六百里之地亦可复失。有奸邪佞臣当道，昏聩贪婪的楚王选择了六百里而弃盟友如敝履。待使者去秦接收六百里土地，张仪诡称是六里之地而非六百里。这很像狮子猎杀野牛的战术：先把一头野牛从牛阵中分割出来，追逐、袭扰以激怒疲敝之，待其精疲力竭再做最后一击。楚怀王像一头被挑逗得红了眼的公牛，怒而发兵攻秦，大败。再倾全国之兵孤注一掷，深入秦国，却被魏国偷袭后方……
屈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王被愚弄，祖国被蚕食，人民遭灾难，愤懑填胸。唯《天问》《离骚》《魂招》，长歌当哭。
忠臣在史书中留下千古叹惋，而小人却左右着历史的走向。张仪赴楚，本该杀之。楚国当权臣子靳尚和楚王宠姬郑袖受重贿，竟巧言机变使楚怀王放走了张仪。又一次印证了小人的大能量。待楚王猛醒，再去追赶，张仪已遁去多时。秦邀楚王赴秦谈判，子兰极力纵容。我不怀疑他的智商而怀疑他的目的。屈原“在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冒死谏阻，楚王不听，终客死异国，被天下人耻笑。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国国都郢都。
屈原因冒死进谏，冒犯了楚襄王——曾怂恿其父赴秦的新楚王，被彻底驱逐流放。奸臣误国，国破君亡，人民颠沛流离，奇耻大辱，屈原忧愤填胸。汨罗江畔他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悲愤凄怆，且行且歌：“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渔翁认出是三吕大夫。渔翁、樵夫，在史书中多是哲人和智者的化身。他为屈原指点迷津：“一个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圣人，对事物的看法不是一成不变的，而能圆通地随着世风转移，世人污浊，你为何不把水底搅动起来，使混浊不分呢？众人昏醉，你何妨也吃点儿酒糟和酒，使醒醉莫辨。何必守身如玉，与世俗相忤呢？”
逐波扬流，似醉而醒是一种境界；世界混浊而己独清是一种智慧；归隐田园放逐江海是一种洒脱。而屈原选择了抗争，积聚生命所有能量做最后一掷，冲击波直到今天还震憾着人们的良知。
我们在叹惋历史悲剧的同时诅咒小人、奸臣，往往忽视了他们寄生和繁衍的土壤。历史又总是在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我不是楚人后裔，但是过端午节从来没有停止思索。尽管世间浊水汤汤，清波难扬，谁的心中没有一缕阳光的期待？日本、朝鲜、越南、马来西亚、印尼等海外也有在端午节纪念屈原的习俗。可见文化、正义可以超越国界。
我蓦然想起：也许，当地人在粽子里加碱，而使其具有苦涩的味道，是还历史的真正滋味吧。
五月五日，是个可悲的日子。有多少冤屈，有多少忧愤，多少是是非非随流水去也。女作家萧红就诞生在五月五日，与这一悲剧历史重叠，一生颠沛流离，悲惨坎坷，极尽艰辛，31岁香消玉殒。
我又走入宿命的歧途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多少人在《离骚》里迷茫、徘徊。两千年其实并不遥远，它就在我们的回眸之中。
“魂兮归来”！
2011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