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很久。十三叔也回到我家,洗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我的衣服。都弄好了,差不多三四点钟,他请我爸妈下去,招待他们吃一顿。
家里人来了这么久,总要尽个地主之谊吧。
出门下楼,雨势仍然很大,我们没有走远,就在街上随便找了个店。
饭店里空荡荡的,这个时间中饭不算中饭,晚饭不像晚饭,也没有其他客人。服务员聚成一堆,正在讨论今天的精彩剧情,看到四个客人,这才切换到工作模式,端茶送水,格外殷勤。
十三叔翻着菜单,评点菜目,爸妈坐下来,嘴里还客气不已:“哎呀,家里吃吃算了,何必跑到外面吃,花冤枉钱。”背景音乐换成一张精选集,先是邓丽君,然后是苏芮罗文,还有齐秦齐豫,一堆过气明星,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靡靡之音。嘿嘿,这店还挺会看人放歌的,一看十三叔年龄,就知道该上什么风格。
就一桌客人,饭菜上得很快,我是早就饿昏了,一上来就穷吃猛喝。
十三叔浅斟低酌,先跟我爸干了一杯,动了两筷子,又结合酒菜,开始介绍他的研究成果。
我们知道,虔诚的祷告会产生功德。事实上,十三叔说,祈祷并不是个单一的行为,把它放到三棱镜下,就会分解出赞美、信任、感激、快乐,还有其他好多种情绪,而人类的任何情绪,都会在阴间生出相应的食料,或浓或淡,或苦或甜,供神仙鬼魅享受口腹之乐。他说,在神仙眼里,凡人的快乐是一种白色的食物,绵薄酥软,入口即化,好像棉花糖。当我们心怀感激之时,则会给他们造出一份大米饭,虽然没什么特别味道,但是米饭最实在,吃了包管饱,三顿少不了。信任像是一只刚刚采摘的水果,新鲜甘甜,汁多肉肥。还有赞美,那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煲汤了,口感浓腻,飘香扑鼻。所以,祈祷是全光谱的,包含的情绪越多,对应的饭菜也就越丰富,色香味样样俱全,往小处说,像是饺子,往大里说,就不亚于一桌满汉全席了。
这些都是正面情绪,负面情绪就没那么爽口了。恐惧像一种草叶,又苦又涩,没什么营养,吃了反而嘴里有点麻。后悔像一种树皮,干巴巴,硬邦邦,味同嚼蜡,而且是嚼也嚼不烂的蜡。痛苦也是一种白色的食物,好像深秋草叶上的霜露,见风即化,虽然人世间无人不苦,无人不痛,白露遍地,源源不断,但这东西来得多,也去得快,要吃它还真不容易。
愤怒是一种不好驾驭的食材,当它从阳间拔地而起,冲进阴间仍然余势不减,像青蛙一样呱呱乱跳,必须眼明手快才能抓得到。至于嫉妒,那就不用说了,自然是一口酸酸的老醋了。最后,诅咒,负面情绪的集大成者,也是一锅大杂烩,融合以上所有特色材料,那味道嘛,唔,即使是博学如十三叔,在人类食谱里也找不出类比了,他比画着说,反正不好吃,难以下咽就是了,你就把它想象成中药好了。
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考证出这些菜谱的,哪怕是千年老鬼,恐怕也没他吃多喝广,至少也要是一位鬼中神农,尝遍百草,才能有这知识量。反正我也不知道真假,我自己的心情,我只用心体验过,还从来没有拿嘴尝过,酸甜苦辣我也说不上来,也只能由着他扯了。
饭桌上十三叔透露,他正在构思一部巨着,《阴间的起源》。起初,世上并没有鬼神,人死了就直接投胎。后来,就像有一只猴子下了地,偶然有一个人没有投胎,却变成了鬼,在未知的空间游荡。第一个鬼学会了享用功德,也学会了赐人好运。从鬼的角度来看,这是窃取,没想到人类却很开心,发财走运的凡人感恩戴德,给他送来更多祈祷。功德产业链就这样形成了,更多的鬼神投身到命运交易中,他们有意识地引导人们,崇拜自己,把功德献给自己。他们把凡人的世界叫做阳间,自己那个空间就叫做阴间。
这就是我们所处世界的由来。当然,群众也不是傻瓜,十三叔说,拿功德换命运,收买来的信仰不是信仰。你看那些人磕头烧香,看上去虔诚无比,其实不过是把神仙当成交易对象。就像有的人追求富家女,再多甜言蜜语,也不是看上你这个人,而仅仅是把你当成取款机。虚假的感情经不起考验,万一哪天你破产垮台,再不能赐福人类,那就等着瞧吧,甭管你什么罗汉什么金仙,人们会毫不犹豫把你抛弃。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当十三叔讲着他的新成果,音乐也换成一首苍凉的歌曲。后来我知道了,它叫做《亚细亚的孤儿》,作者罗大佑。我将永远记得这首歌,很多年以后,当我垂垂老矣,我仍然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在法华镇的一家小饭店,那首歌闪着坚硬的光芒,冷不防地杀出来,卷走了十三叔的性命。
那天听到这首歌,十三叔微笑起来:“罗大佑这唱的是一个孤儿,流落在大人的世界里。没有人照顾她,保护她;相反,大家都来欺负她,压榨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儿,谁也不关心她的感受,谁也不知道她的诉求。”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罗大佑的歌声抑郁低徊,配上童音的和声,满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懑。我说:“这唱的也是我们呀。看看我们吧,没人疼,没人亲,一切全都靠自己。可结果呢,还是没人要玩平等的游戏,他们都来抢心爱的玩具。
在神仙菩萨的世界里,小鬼,不也就是个孤儿?”
我将永远内疚这句话,在十三叔的凶手列表上,我也有洗不净的干系。
当时十三叔哈哈大笑,表情是“恭喜你,答对了”。他放下筷子,似乎又要来一通长篇大论。但我们都没注意到,一颗鹌鹑蛋已经悄悄埋伏到嘴里,在他急促大笑的一瞬间,鹌鹑蛋顺着气流,悍然闯关,没有溜进食管,却脚步一滑堵住了气管。
我正准备洗耳恭听,却只听到一串短促的唔唔声。他的笑容凝住了,抓起一杯水,手忙脚乱地灌进去。但食管也盖住了,根本咽不下去,哇啦一口又都吐出来。
十三叔憋得一脸通红,爸爸妈妈都惊呆了,我跳到他座位后面,拍打后背。他也捧住胸口,奋力咳嗽,身体咳得一窜一窜的,却怎么也冲不出来。
窒息来得飞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开始缺氧,迷乱地倒在地上呃呃乱叫,双手疯狂地扯着衣服。服务员慌忙赶过来,扶起他上身,捏起拳头猛敲前胸。敲了两下,没有效果,十三叔口吐白沫,甩手蹬脚。一个服务员干脆把他放躺下来,骑到肚子上使劲蹲坐,企图靠胸腔的挤压把鹌鹑蛋冲出来。
回想急救过程,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钉子户那么可恶了。不管怎么折腾,鹌鹑蛋始终严防死守,顽据阵地,绝不后退一步,牢牢堵住气管,一丝气流也不放出来。最后,十三叔竭尽全力,跳了一下,然后就停止挣扎,松软地摊开身体,死了。
死亡来得这样突然,再怎么捶,再怎么打,他像一袋蓬松的棉花,再也没反应了。忽然,似乎都醒悟过来,大家一齐放了手,喘着粗气,面面相觑。我们都明白,那件事已经发生,但谁也不敢说出来。
一片寂静,只有罗大佑还在悲凉地追问。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真理
招待饭吃成了鸿门宴,我跟亲戚们一起,到外滩豪宅仔细地整理了遗物。什么也没找到,在他电脑里,倒是翻出一个文档:《阴间的起源》。没有遗嘱,也没有身后的任何安排,十三叔的生活一切正常,正在轨道上稳步前进,似乎他也没料到阳寿将尽,大限已至。
到今天我也没弄清楚,执行死神意志的那只鹌鹑蛋,有没有受到不明势力的指使。但我始终相信,它不是被动,而是主动进入攻击位置的。
它可能是阿清的手下,也可能是菩萨的棋子。在这个多事之秋,十三叔跟老大一样,是那边急需引进的人才。说不定,就像浮士德一样,阿清和菩萨正在争夺他的灵魂。
短短两年,我第四次来到龙华殡仪馆,参加十三叔的追悼会。除了我们亲朋好友,还有几个小美女不请自来。她们大多穿着深色衣服,捧着一束鲜花,独自一个匆匆而至。在门口,她们会避开招呼,看都不看别人,自顾自地鞠上一个躬,献上鲜花,然后丢下身后的议论,抹一抹眼角扬长而去。
大部分美女我都见过,这些过去时的十三妹。她们眼神冷傲,步伐轻盈,那股酷劲儿好像不是探望旧相好,而是在走一场服装秀。每次一个模特上场,都要引起一阵骚动,堂伯堂婶窃窃私语,坏了,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他老婆?要不要分家产?手里会不会有我们的房子?直到模特儿潇洒转身,决然飘走,诸位亲戚才松下一口气,妈的,小骚货,十三娃死得也不亏,搞了这么多女人。
我觉得有些胸闷,走到外面透透气。院子的水泥花坛里,有一棵柏树郁郁葱葱,树脚下,有一群蚂蚁正在忙碌搬家。这时我才想起来,一年之前,正是在这里,黄良送给我一张《法华经》。
但这一回,我们的老熟人,黄良大师却没有出现。
我一个人走出殡仪馆,顺着龙华西路,一直走到龙华寺。买张门票进去,弥勒殿、天王殿、三圣殿、大雄宝殿,依次逛了一圈。同样,没碰到大师,只有一尊巨大的弥勒佛菩萨,手捻佛珠,大肚能容,咧着永远的呵呵大嘴,笑看红尘,笑看我们。菩萨身上堆满了硬币,显然,这都是些发财分子的奉献。我衷心祝愿他们梦想成真。
从龙华寺出来,龙华路上烟尘弥漫,一辆土方车轰隆隆压过地面,这个城市永远在大兴土木。又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咚咚咚咚放着摇滚,一头扎进蒙蒙白雾,搅起一道黑烟,奔向他所挂念的远方。连自行车也都轮圈飞转,行人脸色凝重,每个人都在奔向自己的命运。生活还在继续,世界一切照常。
我没再去殡仪馆,直接回家了。楼下的城隍庙已经成了废墟,据说镇上在挂牌出让,但不用说你也猜得到,找遍全中国,哪怕是最贪心的房产商,也没有哪个敢接手。残砖碎瓦之间,唯有一棵松树依旧矗立,树叶都烧光了,树顶也削掉一半,仍然像根旗杆孤零零地竖着。
松树隔得远远的,它也许又冒出了嫩绿新芽,也许都枯黄了吧。我没法走近去看,树脚下摆满了祭品,重重叠叠,堆了有半个足球场大,一根脚指头也踩不进去。我只能远远看到,树上仍然缠着那条白布,两行大字清晰可辨。不时还有善男信女过来,献上新的祭品,双手合十喃喃祷告。
我感到很欣慰。第一,老大在阴间也不会穷困潦倒了。第二,范大仙已经不能保佑凡人了,而仍然有人坚持祭拜,这就不再是利益交换,这是真正的信仰。
回到家里,我觉得一身轻松。今天没碰到黄良,这说明菩萨不再看着我,我也不再是棋子了。法华镇的一把大火,把城隍庙烧成灰烬,也把我化为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