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升起一片青色的云。这片云颜色很淡,近乎蓝色的背景,一开始,它几乎钉着不动,在眼花缭乱的柳絮飞舞中,像一块透明胶布牢牢地贴在天幕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更不知道它默默无闻地贴了多久。直到云层散尽,凛冽的寒风吹得万里晴空,青云才缓缓发动,逆着风势向凤凰逼来。
阿清立即发现了这个顶风作案的家伙,翅膀一扇,对准它疾风劲吹。
没想到青云不为所动,照样徐徐开进,路线没有一丝变化,一边闲庭信步,一边还长得更大了。女鬼勃然大怒,把翅膀一收,如同扑食的老鹰,“嗖”
的一声钻进云里。
这下可是自投罗网。青云变得更薄更大了,稀释成一团青雾,张开数不清的触手,蜘蛛网一般裹住猎物。阿清上下翻滚,翅膀又扇又劈,青雾不慌不忙,一边挥洒水汽,迟滞凤凰的攻势,一边纵起更多细丝,左绕一下,右缠一圈,专找她的腹背下手。阿清钻进敌人腹中,本来是想决一死战,不想却坠入一个以柔克刚的陷阱,越是扑腾得厉害,蜘蛛网便粘得越牢,细丝也收得更紧,她越是想冲破罗网,就越是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没过几个回合,凤凰就变成一只茧中飞蛾,仿佛喝醉了一样,招法走形,动作迟缓,不要说攻击敌人,似乎连飞都不会飞了。
大事不好,眼看就要胜利了,怎么又杀出个程咬金!打趴一个高僧,又引来一个神仙,赶跑那个神仙,又来一个更猛的,这位青云连光柱都不放在眼里,搞不好,就是菩萨御驾亲征呢。
我看看十三叔,他也是一脸惊异。现场观众成千上万,大都是冲着范大仙来的,对于这只大黑鸟,没谁认得什么来路,更谈不上有多关心,战况再激烈,情节再跌宕,他们也更多是在看热闹。唯有十三叔,才是真正的情同此心,身同此感,我看见他龇牙咧嘴,拳打脚踢,好像困在包围中的不是凤凰,而是他那一身排骨。他不停地挣扎着,又踩又蹬,撕扯着想象中的细网,恨不得装个火箭飞上去,把那团雾气炸为齑粉,同归于尽。
阿清的空间越来越小,翅膀甫一张开,立即又被收拢回去。“嗷”的一声大叫,女鬼奋起全身力气,发起最后的反抗,爪子嘴喙全体出动,又撕又扯又咬又抓,羽毛打得漫天飞舞,却仍然冲不破那无形的束缚。
罗网不动声色地收缩,凤凰的胸脯一起一伏,终于耗到筋疲力尽,结结实实地缩成一团,翅膀抱紧身体,脑袋也压到胸前,仿佛又回到鸟蛋里。
青云拖着猎物,慢吞吞地往南边退去。善财早就躲得远远的,缩成了一个小红点,这下又活力恢复,荣誉返场。就连黄良也有了动静,在水泥地上蠕动两下,甩一甩头,吐出一颗牙,艰难地爬起来。只有老大还横在树上,火焰早就灭了,人却仍然一动不动。
十三叔突然跳到空地上,面对人群振臂高呼:“范大仙!范大仙!”
我马上明白了。菩萨法力无边,光凭老大和阿清,根本不是对手,只有制造新式武器,再来一颗精神原子弹。刚才充塞天地的彩虹,靠的是我们身处绝境,自然而然迸发出的业力。现在悲愤早就没了,大多数人看戏看得目瞪口呆,除了震惊就是赞叹,什么炮弹也造不出来了。眼下的唯一办法,就是赶快唤起群众,凝聚人心,集中意念为老大输血,帮他赶紧复原苏醒,凭借这万众一心的崭新功德,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我也跨前一步,跟他并肩站立,挥拳大喊:“范大仙!范大仙!”
群众有些茫然,这两个疯子,嚷嚷什么?他们的注意力,还吸引在青云黑鸟上。顺着我们的喊声,大伙儿把目光转回地面,这才发现他们的城隍仍然昏死不醒,而善财和黄良磨刀霍霍,正在酝酿新的进攻。
我们用尽了最大肺活量,调动起全部表情肌,眼睛在每张面孔上扫描,捕捉他们的眼神,传输我们的斗志,用嘶哑的嗓门和渴求的目光发出信号:“来,加入我们!喊出你的声音!喊出你的存在!拯救范大仙!
拯救法华镇!”
虽然闹不懂在搞什么,前排人们接受到强烈感应,也跟着我们的节奏,开始半推半就地附和呼叫。一开始,声音是疲软的,动作是僵硬的,渐渐地,激动的情绪传染开来,喉咙变得斩钉截铁,手臂也挥得苍遒有力,似乎口号本身就蕴涵一种魔力,一旦喊出它,它就会让你热血沸腾,欲罢不能。
法华镇变成了功德制造场,手臂林立,呼声喧天,但老大仍然没有动静。倒是黄良受了提醒,拄着禅杖站起来,顺着全场目光看看老大,虎背熊腰逐渐绷紧,胳膊又蓄起力量,然后双脚一顿腾空而起,禅杖挥舞直取老大。呼唤顿时凌乱,节奏也没了,胳膊也不舞了,换成一片尖叫声:
“大仙快跑快跑……”
就在禅杖及身的一刹那,老大一个翻身平飞出去,禅杖砍在树上,咔嚓砍下半个树头。老大悬在半空怒喝一声,一甩手抖出鞭子,“啪”的一个电火花,宣告自己满血复活。黄良一招落空,就势在树上一按,尾追上去又是一杖。老大毫不客气,当头一鞭,只听“刷”的一声,白光灼亮,铸铁禅杖竟跟木棍一样一劈两半,齐擦擦断成两截。
黄良见势不妙,手持短棍赶紧撤退,给人群一通祷告,这妖孽果然是鸟枪换炮,不好对付了。老大顺手一抽,鞭子跟爬山虎一样追上去,圈圈缠绕捆了一个结实。鞭子一挥,黄良仿佛挂在鱼竿上的鱼,手一扬飞到东边,再一扬又飞到西边。转了几圈,我在前排看得真切,大师就像坐了高速过山车,两眼翻白,脸盘酱紫,口水拉了一地。
圈子越转越快,几乎成了飞行员的离心训练,都看不清具体位置了,整个转出一个大圆盘,鞭子是直径,高僧是周长。要不是大师太粗太胖,压住了重量,我相信老大一定会像直升机一样飞起来。转到最后,“轰”
的一声,摩擦生热,大师的衣服又烧着了,大圆盘火焰围绕,仿佛马戏团的跳火圈,单等着狗熊来跳。
善财往青云的方向看一看,枪尖一压俯冲而下。老大手腕一甩,黄良拖着一条黑烟尾巴,好像放了个大炮仗,高速飞旋,直取善财。小帅哥闪避不及,“梆”的一下,跟神仙高僧撞个正着,爱国者导弹拦截成功,两个人像石头一样嗖嗖滚落。
翻了几个跟头,善财毕竟年轻机灵,双臂一撑拉起机头,飞回去又稳住阵脚。可怜的黄良大师,转圈早就转成了脑充血,这下又撞成了植物人,死猪一样结结实实摔下来,正落在城隍庙里,“轰隆”一声撞塌了一堵墙。
青云还没有退远,这时又拖着渔网飘过来,准备再踢一场加时赛。老大迎头冲上去,青云也张开大网,朦胧的雾气弥漫而出,像是要一口吞了对方。老大一个力劈华山,鞭子一拽直捣龙门,湿漉漉的雾气碰到高压电线,顿时滋滋闪光,电离成水四处飞溅。青云如豆腐般切开,鞭子如入无物之阵,老大用力过猛,一个收不住,居然“啪”的一声抽到阿清身上。凤凰“嗷”的一跳,鞭子着身处,又扬起一路黑毛。
咝!十三叔倒吸一口冷气,疼得浑身一抖。老大也是一愣,鞭子犹豫地收回去。趁着这一迟疑的工夫,青云大举反攻,数不清的触手倾巢而出,如同毒蛇一样猛烈冲锋,脸上、头上、脖子上、肚子上,众口铄人,万管齐下。我看见老大连连后退,左躲右闪避让攻击,然后,他瞅个空隙站稳脚跟,“咔嚓”一声炸雷,爆出一个惊天动地的闪电。
我耳朵震得嗡嗡作响,眼睛更是刺得火辣辣生疼,世界一片茫茫,完全被白光覆盖了,好像炸了一千颗氢弹。城隍庙已经烧成残垣断壁,再也经不起这冲击波,哗啦啦完全塌陷了,废墟上腾起十几米的烟尘,砖瓦的味道钻进鼻孔。我几乎看不清天空了,但我知道,那里毒蛇正如樱花般洒落,因为此刻,正有点点细雨随风飘散,滴在我们手上脸上。那都是青云触手,割离了母体的脉络,无可奈何降落凡间。
只听一串爆响,电闪雷鸣,老大掀起一场云中风暴。他也钻进青云肚子,横着拉一拉捅一捅,又竖着抽一抽捣一捣,就像孙悟空撩拨铁扇公主,到处煽风点火,大搞人工降雨。细丝前仆后继裹住老大,又是勒脖子,又是下绊子,无所不用其极。却禁不住火花一闪,“嘭”的一声,气流如同爆米花一样翻滚飞腾,密密麻麻降下细雨。老大在云中飞奔,鞭子一点,青云就身形一晃,像是气得发抖,又像是给鞭子挠到痒痒,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笑出来了。
天上强光暴闪,仿佛狗仔队遇到什么明星,咔嚓咔嚓狂拍照片。青云被电得突突乱跳,抖得跟闹钟一样,只可惜闹出的不是清脆的铃声,而是刺耳的炸雷。渔网的束缚开始松动,凤凰努力挣扎着,扑扇扑扇呼应老大的游击。
雨势越来越大,那薄薄一层青云,也不知道什么做的,居然有那么大的蓄水量,大雨瓢泼,怎么下也下不完。我们都没法观战了,一抬头就眼睛灌水,勉强睁开一条缝,湿乎乎也只能看个影子。我听见上面砰砰啪啪,仿佛到了除夕之夜,烟花炮仗连绵不绝,幸亏这会儿没星星,不然也都给老大炸光了。十亿年前合成氨基酸的那场风暴,我想威力也不过如此吧。
突然,视野一黑,“嗷”的一声,一块巨大的阴影飞出来。我手搭凉棚侧目观看,是她!是阿清挣脱樊笼,逃离了潘多拉的魔盒,又回到她所渴望的战场。黑鸟体形似乎又大了一倍,张开无远弗届的翅膀,掀起十八层地狱的寒流,她杀入云雾横冲直撞。
青云被老大狂轰滥炸,一张渔网早就炸得藕断丝连,这一下更是撞得千疮百孔,差不多就要粉身碎骨了。雾气给冷风一激,再也保持不住阵型,大片大片地凝结成水,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终于,什么气流细丝都消失了,所有武器都哑火了,青云变成一块普通的黑云,大雨无穷无尽,倾盆如注。
凤凰舒展身躯,迎着风雨扶摇直上,沐浴在无拘无束的天空。
“阿清!阿清!”十三叔欣喜若狂,如同马拉松的雅典人,忘乎所以地欢呼着:“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我也跟着欢呼雀跃。多艰苦的一场战斗!多伟大的一场胜利!胜利属于老大,鸡蛋打破了石头,也属于阿清,永远的自由战士,更属于我们,金字塔颠倒过来,塔底推翻了塔尖。放在几小时之前,谁能想得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下界中的芸芸众生,居然也能战胜菩萨神仙?是的,这是我们的胜利,三年前老大的单打独斗,那是他一个人的光荣,今天才是法华镇最耀眼的一天,我们自己解放了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是英雄。
阿清也恢复人形,双手往下压一压,示意大家静下来,又要发表什么革命演讲。但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了狂风暴雨,光看见她摇头晃脑,手舞足蹈,似乎讲得慷慨激昂,我们的耳朵哗啦哗啦,却只有一片雨声。女鬼的精彩演讲,对我们也就是一场哑剧,真正的听众,最多也就老大一位吧。
善财也无影无踪了。小和尚摸进城隍庙,过一会儿,蹒跚扶出一个大和尚。黄良垂着大脑袋,身上黑糊糊的,袈裟都烧光了,裹着一件小和尚的衣服,两条粗腿露在下面。两个和尚架着他,胖大身躯机械地挪动向前,挪进一台推土机,拆迁队原地后转一百八十度,率先撤退了。
大雨狂暴地推搡人群,我们冲得站不住脚。武戏基本收场,文戏又看不清楚,大伙儿开始散伙回家。阿清讲了半天,纯属自言自语,索然无味,连老大似乎都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对视一眼,一正一反两个鬼纵身而起,穿过雨幕消失在茫茫未知的黑暗深处。
十三叔掏出一块白布,迎着大雨走上去。小楼塌成了一片废墟,周围看一看,他选中了那棵松树。松树枝叶都烧光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十三叔把布条系在树上,打了一个死结。雨下得很大,但布条上字体更大,隔着雨都看得清清楚楚:
生当为人杰
死亦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