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辛亥百年研讨会’在我市举行……”
一大早，我被电视吵醒了。
看一眼手机，不早了，都九点多了。失眠一夜，到天亮才攒出一点睡意，勉强打个盹儿，迷迷糊糊，又被新闻叫起来。爸妈做好了早饭，等着我一起上桌。他们眼巴巴地赶到上海，指望看一看媳妇，会一会亲家，结果却是白跑一趟。整天憋在家里，又不认识什么人，做饭和看电视就是最大的爱好了。
早饭是米粥、煎蛋、花生米，我坐下来慢慢喝粥。新闻又换了一条：
“经市民强烈反映，上海市佛教协会深入调查，发现本市法华镇城隍庙，三年来宣扬封建迷信，骗取群众钱财，存在大量违法行为。记者咨询了市民政局，该庙宇也从来没有办过任何登记手续，属于非法机构。市民政局表示，这种地下黑庙宇，应当依法取缔。”
我跳到电视机前，屏幕上换成一个胖大和尚，字幕显示，这位是佛教协会副会长黄良大师。“法华镇城隍庙我去考察过，很乱，不是个清净修行的场所，完全就是个淫祀野庙，骗钱的地方。真正弘扬佛法，我们非常欢迎。像这种不法之徒，打着佛教的幌子，干的却是封建糟粕，我们坚决支持政府，必须依法取缔。”
这么快就动手了。我扒拉两口，出门就跑。我家就在城隍庙隔壁，一下楼就看见围了一大群人，如同糖块周围的蚂蚁，密密麻麻。挤进去一看，黄良穿着金黄的袈裟，带着七八个小和尚，已经从电视降临到人间，站在“范家网吧”的对面。
最前面有一群老太，迈着犹豫的小碎步，似乎想跟大师搭话，隔了还有四五步，却又都停成一排，有一种看不见的凌厉气势，把她们挡在圈子之外。
“黄大师，电视里是搞错了吧，我们范大仙最灵了，有求必应，香火钱也不比人家多。人家求了还不灵，范大仙一求就灵，怎么能是骗子呢？”
“就是，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腰椎盘突出三十年了，上海哪个医院没看过？花的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什么名医都看不好。来求范大仙，三百元钱烧个香，嘿嘿，好了！三百元钱，随便哪个专家门诊也不止这么多啊，你说骗钱有这么骗的吗？”
讲到具体案例，那可有的是材料。“灵咯，范大仙老灵咯，我家小囡考大学，旁的大学看不上，只要上个复旦大学。我就去帮她求范大仙，结果你晓得吧，不多不少，正好比分数线高一分！一点都不浪费，恰恰正好，中国神仙千千万万，哪个能赶上范大仙？”
“我也是啊，我儿子结婚十年了，求个孙子求不到，跑了多少庙，磕了多少头，普陀山都去过了，一样没用。来求范大仙，哎，才三个月，媳妇就有了，我说观音菩萨都没他灵哪。”
黄良紧盯着四层小楼，脸色凝重，老太太絮絮叨叨，他是充耳不闻。
倒是一个小和尚忍不住了：“罪过罪过，老阿姨，你讲这话要拔舌头的，范达他算什么玩意儿？歪门邪道！野狐禅！观音菩萨佛门正宗，大慈大悲，这一正一邪，怎么好相提并论？还说他比菩萨都灵！阿弥陀佛，如此妄语，要下拔舌地狱的。”
黄良大师声名显赫，随便往那儿一站，岳立渊峙，气象万千，你看上一眼就会奉若神明，他咳嗽一声都有无数香客洗耳恭听。但很可惜，该威势并没有自动传递给小和尚。你看那个小光头，黄口白牙，贼眉臊眼，哪个老太会买他的账？
“我们也不晓得什么正什么邪，我们只晓得办事不办事。帮我办事的就是好神仙，收了钱不办事的，管他什么来头，上过一次当，再不去第二回了。”
“老阿姨，你这便是说笑了。佛祖传下八万四千法门，广结善缘，普度众生。八万四千法门，没有一个是讲烧香办事，讲的都是勤学法，苦修炼。如此精深佛法，你不去参悟，就只学到个灵不灵？这些小恩小惠，收买的也就是些肉眼凡胎，睁眼瞎子罢。”
“我们求神拜佛，也就图这点小恩小惠喽。”老太太拖长语调，怪腔怪调地说，“我也不认得哪个本事大，哪个佛法深，反正哪里香客多，哪里烧香灵，我就到哪里去呗。我当然是肉眼凡胎喽，比不上你们龙华寺的高僧神通广大，只是我们法华镇城隍庙，一天到晚那么多香客，照你说就全是傻瓜，全是瞎子？”
上海老太岂是好惹的，话头轻轻一点，就把佛法讨论引向了人身攻击。话题立即升级，一个老太快言快语：“哈！要我说，多半是咱们城隍庙香火太盛，有人看不过眼，跑来踹场子吧。”
眼看下面就是一场群起而攻之，那许多老太，口水都淹死这小子了。
幸亏就在这时，城隍庙的大门及时打开了，老大慢吞吞地踱出来，打个哈欠揉揉眼睛，一脸惊奇地看着围观群众。
大家全都停住了口，往常这个时候，小楼早就人头攒动，烟雾喧嚣，但今天只有一个老大站在门口，旁边立着一棵孤零零的松树，仿佛他的旗帜。
主角出场了，黄良也走到门口，作最后的挽救。我挤到最前面，听见他说：“老范，你也是个人才，菩萨很赏识你，我也很佩服你。你说，到底要什么条件？人仙不够，地仙行不行？天仙也可以谈啊。”
老大笑了：“谢谢大师。我只希望你们别来关心我，别来赏识我，随我干什么，不要来管我，这就比什么果位都强了。”
“你这是自暴自弃。要知道，多少人打破头，菩萨还看不上呢，再考虑考虑吧。”
“我就是一根野草，风吹日晒自己生长，你们一会儿来施肥，一会儿来除草，一会儿又说野草也是宝，要把我种到花盆里，我还真有点适应不了。”
“好吧，老范，我不勉强你。只是听我一句好言相劝，你手上功德也不少了，收拾收拾，享福去吧。今天菩萨派我来关庙，这也是奉命行事，不是咱们有什么过节。我不关你，自然也有别人来关。给个面子，咱们不要红脸，让我把事情办了，以后见面还是朋友，成不成？”
“不成。又想杀人，又想不见血，不可能。”
黄良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回来，朗声宣布：“范达，本是一只狗熊精，在菩萨座前听法五百年，功德积累，能言人语，发愿皈依佛门。菩萨给它一个城隍，让它好好修行。不想这畜生劣性不改，三年来坑蒙拐骗，败坏佛门，犯下累累恶行。奉菩萨之命，今日我黄良要替天行道，拆了这座野庙！”
“这孩子我肚子里出来的，生出来明明是个人，我养了几十年，怎么就成狗熊了？”范妈妈也在人群里，软弱地抗议道。
“本来是个人，死了之后被狗熊附体，就变成妖精了！”小和尚代为解释道。
大师没有立即上前，而是大手一挥，顿时马达轰鸣，杀声四起，后面似乎来了千军万马。转头一看，果然是一支精干大军，前有推土机，后有铁锹队，中间是两辆消防车。好眼熟啊，低头一想，对啦，原来大师这支奇兵，就是打遍法华有敌手，前面出过场的那支拆迁队。
拆迁队一亮相，端地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才推进半分钟，离城隍庙还有三百米，八竿子都打不着，就远远停下来。只见人卸甲，马卸鞍，机器也都熄了火，安营扎寨，原地待命，显然是只打算压阵，不准备冲锋了。人群“轰”的一声，爆出一个笑团，这帮怂货，当年一个范达都对付不了，如今范达变成范大仙，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哪个还敢来送死？
大师不为所动，对后援团的熊样，似乎也早有预料。他卷一卷袖子，两只肥厚的手掌往前一伸，马上有两个小和尚，抬上一根沉重的禅杖。
那禅杖乌黑油亮，显然年头久远，不知经过多少法师，如今传到黄良手上。
这下是针尖对锋芒，一场恶仗势所难免。我看见许多人都绷紧腰背，不自觉地伸长脖子，喉结不停地抖动。这可不比三年前了，这位是上海滩第一高僧，一百支拆迁队也比不上他一根小指头。
黄良提着禅杖，稳步走过去：“范城隍，对不住了。”
老大也亮出高压电鞭：“大师有恩于我，你先来吧。”
黄良不再客气，禅杖画个圈子，劈向老大左肩。老大脚步一滑，向右让开十步。禅杖劲风所至，如同爆了一颗炸弹，水泥地砸出一个大坑，烟尘飞扬，碎片四射。第一排观众惊呼一声，纷纷护住脸面，水泥渣子噼里啪啦弹到身上。
禅杖呼呼舞动，只听砰砰爆响，白雾弥漫，石子像机枪一样嗒嗒扫射。
我把脸侧过去，眯着眼睛斜视观看。只见黄良连续出击，老大步步为营，四五个回合下来，两个人位置互换，黄良攻到门口，老大反而站到外边。
黄良歇一歇手，老大鞭子下垂，又松又软，还是没有进攻的意思。黄良一抬禅杖，掉转方向，往“范家网吧”的招牌砸过去。本来他的任务，就不是要把老大怎么样，只是要拆了这城隍庙，这算是砸向淫祀野庙的第一击了。
老大喝道：“住手！”手腕一甩，鞭子绕住禅杖，奋力一拖。只听啪嗒一声，闪出一道红光，禅杖竟然脱手而出，给鞭子卷在当中一拖一拉，骨碌骨碌翻着跟头，在天上翻了几圈，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哈哈，明白了，那禅杖乌黑溜秋，一定是铸铁打造的，一碰高压电鞭，就接通电路了。大师电流上身，手心发麻，怎么拿得住家伙，自然一拖就拖走了。
黄良咬咬牙，放下袖子，裹住双手，然后凌空一抓，禅杖应势而起，呼呼地飞回手中，重新又招呼过去。这回老大也不躲了，一扬手鞭子倒卷，啪！一道响亮的电焊弧，黄良脸上红一红，又白一白，似乎又做了一次避雷针，但手上却力道不减，禅杖顺势一拽，鞭子拖得笔直，如同一根吃饱力的纤绳，反而把老大带出个跄踉。
看不出，袖子倒是个上好的绝缘体。拿袖子隔了一层，虽然还麻手，战斗力只是稍微打点折扣，不至于一点发挥不出了。
试探一轮，摸清了底细，城隍高僧斗到一处。一个禅杖势大力沉，虎虎生风，一个鞭子轻灵飘逸，以柔克刚。杂着轰隆轰隆的碎石子，啪啪乱响的电火花，一时倒也不分胜负。渐渐地，黄良似乎习惯了电击，放开手脚，禅杖转成一个螺旋桨，水泄不通。老大只能左蹦右跳，避其锋芒，时不时甩出两鞭，边打边退。
忽然，黄良收住攻势，禅杖一转，又是一家伙直捣招牌。老大叫道：
“停手！”飞身而起，挥出一鞭。但他已经退得太远，鞭子如眼镜蛇一般蹿出去，也还追不上禅杖。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迸出一个闪亮的火球，鲜红的颜色呼啸而至，轰炸每个人的视网膜。我眼睛都快晃瞎了，依稀看见浓烟滚滚，黄良满脸是血，往后撤退下来。
小和尚接住大和尚，只见金黄袈裟扯得粉碎，成了一条夏威夷草裙。
黄良身上更是又黑又焦，仿佛给雷劈了一样，一张口，还吐出一口黑烟，好像一只大烟囱，看样子是连内脏都伤到了。
大师捶捶胸口，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恨恨的黑痰，盘腿坐下调理气息，不知道在运什么功作什么法。老大也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还停在自家楼前，任由对手休整。趁着短暂的战斗间隙，我们赶紧研讨战局，尤其是那个火球的来路。很快，大家达成共识，一定是有一根真正的高压电线，接在招牌后面。电鞭虽然灵活，总归还是手持设备，能量有限，要把人炸成焦炭，非得要个有源电网。范达这小子，表面上还假仁假义假客气，其实却阴招损招下绊子。招牌早就接了根电线，专等禅杖来导电，却还故意弄出副舍身护牌的架势。大师不知是计，真的动手去捣它，这下吃亏可吃大了。
小和尚垂头丧气，不做声了。老太们唧唧喳喳，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看看，踹场子也没那么容易，日本浪人遇到精武英雄了吧。
照理说，这两位都是开庙宇的，都是老太太念经求告的对象，不该分个轻重彼此，他们神仙打架，咱们下界凡人也该严守中立才对。但同在法华镇，大伙儿朝夕相处的是范大仙，那个亲切、熟悉的老邻居，骨肉相连，声气相通。黄大师虽然威名显赫，毕竟少了那份鱼水情哪。
大片阴云从四面围上来，但说也奇怪，伴随阴云而来的不是寒流，而是一股热浪。燥热的空气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在大街小巷盘旋穿行。
十月初的天气，好像又回到七月酷暑，云层仿佛一只蒸笼从天而降，把整个法华镇都罩在其中。渐渐地热浪翻滚，我浑身毛孔大开，汗水长流，有的老太都快中暑了。
风势越来越大，城隍庙外面的大街上，只听到一片哐当哐当，木板、灯箱、阳伞、自行车，各种各样吹倒的声音。远处高楼里探出许多脑袋，家家户户都在收衣服，关窗户。云层很快合拢，如同锅盖一样低沉地压到头上，把我们压成三伏天的一群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腔都快压扁了。往上仰望，我忽然发现，那片阴云其实是红色的，定睛细看，还能看见湍急的朱红气流，如同细蛇一样缠绕穿行，似乎有什么怪物要破云而出。
黄良站起身来。云层飞出一道火焰，闪电一般击穿空气，吐着毒蛇一样的分叉，吱吱怪叫着扑向地面。啪！小楼猛地一亮，红光乱闪，“范家网吧”的招牌打落到地上。
好厉害的空袭，一击命中，美国人的精确轰炸也不过如此吧。天空闪出一位小将，金冠红袍，精神抖擞，手持一杆红缨枪，头顶一个大光环，踩着祥云冉冉下降。黄良大声报幕：“此乃观音座前善财童子，奉菩萨之命，下凡助我一臂之力，捉拿妖孽范达！”
老太太立即跪下一大片，磕头如同缝纫机。活了一辈子，从天上往下掉人儿，只见过跳伞的运动员，哪见过下凡的活神仙？人群仿佛退潮一般，瞬间矮下一大截。我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一块礁石，孤零零地撅在水面上，不由得也膝头发软，没出息地跪下去。
这一幕太惊人了，中国都几百年没有神仙下凡了，至少我们这一代人，哪怕是最虔心的老太太，也没亲眼见过神仙吧？善财童子大驾光临，看来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天庭是铁了心要铲除老大了。
善财挎腰拄枪，雄姿英发，接受粉丝的顶礼膜拜。快要降到地面，突然，斜刺里穿过一片黑云，像是一只行踪莫测的飞碟，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倏飞倏转，拉出一条明显违背空气动力学的曲线，抢先落在门口，然后把身子一抖，化成一个黑色的姑娘。温度哗啦一声回落下去，闷热的蒸笼揭开一个口子，清爽的冷风透进来，皮肤顿时凉快了。
黑姑娘路见不平：“两个打一个，不害臊吗？”
老大叹道：“凤凰姐，你来干什么呢？这不关你的事。”
这种问题太简单了，凤凰姐想都不想，张口就来：“哪里欺负人，哪里就是我的战场！”
善财怒目圆睁，人还浮在半空中，就能听到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就算当年孙悟空摇身一变，冒充他老爹，调戏他老娘，占尽了他家便宜，恐怕也没有这么愤怒过吧。善财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新账老账一起算！”
“算账就算账！只怕是旧账算不了，又吃新败仗！”
黄良也冷笑道：“哼哼！小小妖孽，螳臂当车，多一个送死的罢了，口气倒不小！”
“呸！你这个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老太粉丝团陷入混乱中。神仙下凡本就千载难逢，这回竟然一家伙下来两个。照理说，下凡的都该是神仙吧，可这位后来的女神仙，跟先前的男神仙显然不是一路的，看样子要跟城隍高僧一起，分成两拨捉对厮杀。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这头不能乱磕了。
阿清的出现大大加快了战斗进程。本来按照善财的架势，大概还要降落下来，说上几句场面话，这一下废话也没了，落地也不落了，直接嘴巴一张，一团复仇的火焰喷出来。
老大和阿清识得厉害，不敢抵挡，腿一蹬飞到半空。善财一踩云团跟上去，一把火枪就像扫帚紧跟灰尘，撵着屁股紧追不舍。两个鬼东躲西闪，时而加速减速，时而又来个急转弯，怎奈三昧真火连绵不绝，就像大瀑布一样无穷无尽，连个换气的空当都没有，不管什么规避动作，火焰紧紧地咬住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