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大各自带来一个消息。我的消息是,蓝企鹅被收购了。最近我一直联系他们,跟踪打老虎的进展。回答是进展不大,最近在忙收购的事情,公司被你们中国人买下了。
这倒是个稀奇事,我们这一行,国内公司就那么几家,我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业界动态都有数的,谁要收购他们呢?没听到什么风声啊。再三追问,蓝企鹅才报出一个名字:菩萨在线,一家新成立的公司。
原来如此,难怪没听说过。我只能暗自苦笑,菩萨可真是财大气粗,知道要解个铃铛,干脆连系铃人也弄来了。“那我们问题怎么办?就这么拖下去吗?”
“尽快吧,不过也不敢保证,以后就要听新老板的了。”
嘿嘿,要听新老板的,那我倒是敢百分之百地保证,一定是永远也不会解决了。
老大带来的消息是,开始整顿运动了。蟠桃劫案发生后,天庭非常重视,经过广泛调查反复研究,一致认定是科技惹的祸。下界的科技虽然好,也要好人用它才叫好,要是落到坏人手里,比如这次抢劫案,就变成妖孽的工具了。高科技,高危险,原先大伙儿一哄而上,盲目引进,太混乱了,一不小心,就给妖孽利用了。为此,必须进行整顿审查,每一个高科技项目,都要有一位菩萨牵头督办,如此天庭才能健康有序,长治久安。以前开办的一切应用,什么电灯电话,车站网站,都要找个菩萨挂靠起来,否则,就是天庭的叛逆,是妖孽的同党,一经发现,必将削除功德,严惩不怠。
十三叔终于等来了对手出招。但出乎他的意料,既没有垄断摊派,也没有强买强卖,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取消游戏资格,叫你连生意都做不成。“什么!这是连产权都不要了呀!”十三叔坐不住了,他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完了,完了,这下阴间完了。上次只是垄断涨价,破坏市场,这可是明目张胆地侵犯产权!鸭子一肥就要宰,谁还敢发财?谁还敢创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随便找个理由,弄个规定,你的就变成我的了。
这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搞,要垮台的……”
诸葛亮永远都是羽扇纶巾,慢条斯理,整本《三国演义》,从来看不到他惊慌失措。我也从没见过十三叔这样失态,他像个电力充足的玩具火车,发疯似的转着圈,嗡嗡作响,念着高深莫测的理论。虽然听不懂那些噪声,我也明白,发财之路岌岌可危了。菩萨太强大了,论钱,蓝企鹅说收购就收购;论人,一口气弄来四十个;论游戏规则,天庭简直就是他家开的,要什么就有什么。又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你怎么玩得过?
假如强弱差距也可以用基尼系数来衡量,我认为阴间的数据就是1。
十三叔疯转几圈,从狂乱中醒来,一屁股坐回椅子,颓然说道:“不对,这不是利令智昏,不是竭泽而渔,这是他们的既定套路。”他显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错了,大错特错。菩萨根本就是在养鸭子,看起来是栽培你,帮你发财,其实还是在帮他自己。鸭子养肥了,一刀宰掉,咱们自以为是辛苦创业,其实,不过是他借来长肉的工具罢了。不,天庭不会垮,只要还有鸭子在长肉,只要还有人在做蛋糕,它就会千秋万代,长治久安……”
十三叔喋喋不休,又开始讲他的绕口令。我突然领悟了黄良的口头禅。菩萨果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只不过棋的对手,不是什么妖魔精怪,而是我们这些黄毛小鸭。至于下棋的目的,更不是弘扬佛法,创立太平,而仅仅就是多刮钱。
老大倒是很平静,没受任何情绪影响,他直接问道:“那么老余,怎么办呢?”
“大局已定,也只能顺势而为,不能硬拼。我的看法,要准备三次转型了。第三次创业要从几个角度考虑:第一,可行性,市场上能赚钱,技术上能实现;第二,合法性,要有空子可钻,不能做到一半又给封掉了;第三,长远之计,不能再让菩萨抢过去,辛辛苦苦两三年,一觉回到创业前。所以,我的计划是……”
老大看着十三叔,但明显又没有盯着他。事实上,他没有盯着任何东西,他的目光是一团迷雾。他是在自言自语:“现在好像没人养鱼鹰了吧,我小时候还挺多的。那种鸟儿很会抓鱼,有的人家就养几只鱼鹰,在脖子上套个皮圈,架在船上去抓鱼。它们抓到小鱼,就自己吃了,抓到大的,皮圈卡住了吞不下去,就只能吐出来献给主人。小时候,我常常看鱼鹰抓鱼,我觉得人可真聪明,居然能想出这种好办法,在脖子上套个圈儿,你看,大鱼都归你,但是它也有小鱼吃,它也饿不死,还能一直干活干下去。到今天,我觉得鱼鹰真可怜,自己抓来的鱼,自己不能做主,要主人来分配哪条归你,哪条归我。假如我是鱼鹰,我倒想问一句,你凭什么分我的鱼?”
十三叔似乎也泄了气:“那就算了吧,这两年也太累了,我理解。关门大吉,咱们都休息休息吧,反正也算发了财,买个神仙绰绰有余了。”
老大抬起头来,这一回,他是准确聚焦在十三叔脸上了。他清清楚楚地说:“不,我不关门。”
“你不关,他们也会来关的。”
“那就让他们来关。明明是一起谋杀案,我不想做成自杀。”
“自杀谋杀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死得好看一点,还可以享点清福,脸皮撕破了,神仙都买不到!”
这话没错,像我们这种小角色,有用的时候是棋子,没用了就是尘土,万一挡着人家的路,那就变成妖孽了。那时候别说享福,搞不好就跟老陈一样,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老大仍然很平静:“当年我开网吧,他们来拆迁,叫我搬,我不肯搬。
有本事,你来拆,叫我自己搬,没门儿。如今我还是这样,要我死,你拿刀来杀,叫我主动自杀,想得美。”
“我明白了,”十三叔终于想通了什么,“你呀,产权意识太强了!我明白了,原来你看重的是产权,你是敝帚自珍。你不答应黄良,我还以为跟我一样,是怕那边风险太大呢,原来你不是怕赚不到,你是不肯把东西拱手让人!你要保卫许愿机,就像当年保卫网吧一个样!我错了,我又错了,唉,小事情我都猜对了,大事情全都猜错了,一错再错啊。”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顿一顿喝一口茶,“可是你要知道,天庭是神仙的,不是你们的,一个鬼是没有权利可言的。产权,唉,扞卫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权不权,我不懂。我只懂一条,我的就是我的,我就认这个死理!”
十三叔几乎要声泪俱下了:“你这是以卵击石。不要意气用事,咱们这是做生意,六亲不认只认钱,你要理智……”
老大吼道:“那鱼是我的!”
我们都沉默了。我开始回想三年前的拆迁,寻思老大的性格脉络。显然,对他而言,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有个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现在正是那个东西支撑着他。
而十三叔,这位永不言败的理论家,只沉默了半分钟,又展开新一轮反击:“鱼不是鱼鹰的,鱼是它自己的。人家在水里游得好好的,给你抓上来,你比它凶比它狠,它就变成你的了。那么又来一个更凶更狠的,从你手里抢走了,鱼又变成他的了,这有什么奇怪呢?你要保卫鱼,请问鱼又该保卫谁呢?”
老大怔住了,嘴巴张了两下,却跟他的鱼一样,只吐出两个气泡。哪想到随口一个比方,居然藏着这样的漏洞。十三叔精神大振:“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改变不了它,就只能适应它……”老大粗暴地打断道:
“就算整个世界都这样,我不是!”
一股黑烟从地面腾起,老大从脚开始,小腿、大腿、屁股,一截一截消失在烟雾中,他要返回阴间了。消失到只剩一颗头,他甩出最后一句:
“学学你马子吧!”
老大和十三叔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想着我的发财事业。难道就这么结束了?我的创业梦,我的IT英雄梦,我的知识改变命运梦,真的都结束了?可是,这才刚刚开始呀!香车美女,游艇别墅,影子还没摸到,泡泡就破灭了?
不,我不甘心!那种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回到那种单调沉闷的打工生活,日复一日画着别人的轨迹,年复一年没有自己的主见,想一想都会吐。明天是今天的翻版,三十岁就看得到六十岁,低水平重复建设,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去找菩萨吧!那边招兵买马,求贤若渴,大师都表态了,菩萨的大门敞开着。
不行,这条路我可走不好。我不会吹牛拍马,不会钩心斗角,只会死心眼儿干活。那边不比本事比听话,我怎么斗得过一帮人精?现在用人之际,过去或许能风光一时,等到用不着了,还不是打入冷宫,一脚踢开?万一打回原形贬入凡界,那不是杨白劳一场从头再来?
咳,你听他忽悠,有那么吓人吗?那个书呆子,他又没当过神仙,凭什么妄加揣测?咱们过去,就定位技术专家,不搞关系,不惹是非,抬头听指示,低头干工作,有好处就拿,没好处也不做声,谁会跟你过不去?大不了当个低调神仙呗。
哈哈,你可太逗了,这可真是汉语的伟大发明。在下界,这叫夹起尾巴做人,到天庭,就变成低调神仙了。当年在汉雄,假如薪水不是人民币,假如工资单上是功德,那不就是个低调神仙吗?还辞个屁职?还创个屁业?你出来自己干,难道只是奔个钱吗?不,你追求的是自由,是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
天哪,别再吵了,我都糊涂了,到底我要的是什么呢?
那天下午,我两眼发黑,心乱如麻,我脊柱跳动如同过电,胸闷气短说不出的慌张,我的身体成了一个战场,感情理智正在殊死搏斗。
战斗还没有分出高下,身体先顶不住了,战场惨遭蹂躏,成了第一个牺牲品。我突然拉起了肚子,没吃什么海鲜,也没吃过期食品,肚子却一遍遍地发酵膨胀,掀起一场微型海啸,惊涛拍岸,屎逼屁眼,把我一趟趟地赶进厕所。那是战斗太激烈了,交感神经也错乱了,肠胃也跟着消极怠工,不消化,不吸收,上头吃什么,下头就拉什么。一天之内,我上了九次厕所,平均吃进去一顿饭,拉出来三马桶,屁眼都火辣辣的疼。
我相信廉颇也不过如此。
大脑也脱离了控制。无数的证据,无数的可能,在战斗中相互支持,相互反对,绕成一个庞大的球,没头没尾,没完没了,形成一个死循环,思绪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一般来说,我们的身体有两个状态:清醒和睡眠。大脑撒手不管,身体失去了指挥,肯定不能算清醒了。但我又不在家里,不在床上,又不能进入睡眠状态,于是它转入一个过渡状态:梦游。
假如你也有过极度兴奋,或者极度沮丧的时候,那么你也一定进入过梦游状态。表面上,我照样吃喝拉撒,照样走路说话,照样写程序看邮件,跟父母拉家常说笑话,但实际上,这些都是条件反射,由我的脊髓自动完成,最多有些小脑参与,大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死循环里。
就算躺到床上,终于可以转入睡眠状态,大脑却仍然拒绝响应,继续不知疲倦地高速运转。这下就彻底乱套了,复杂的计算,需要大量供血,于是心脏开足马力,怦怦乱跳。接到源源不断的血液,四肢也不肯闲着,一会儿动动胳膊,一会儿踢踢腿,把身体在床上翻来翻去。就连肠胃也来添乱,白天不肯好好干活,到了晚上,倒一个劲儿地嚷嚷饿了饿了,逼得我只好半夜起床,啃了块面包打发它。
整整一夜,辗转难眠,数羊数到一万只,仍然两眼圆睁,心潮澎湃。
漫漫黑暗中,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就是十三叔的建议,关门大吉,避一避风头,总归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但从老大的架势来看,恐怕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而是宁可玉碎不瓦全了。我搞不懂老大,何必那么刚烈?明知前面是墙,还闭着眼睛往上撞。事实上,不光这一次,就是上次的拆迁,我也理解不了。换了是我,就乖乖搬家呗,搬到金山,地球照转,就为一个网吧,命都不要了,值得吗?
或许,这就是人跟人的区别吧。同为发财分子,当梦想破灭,我是忍气吞声默默承受,他是拍案而起死扛到底,如同母亲保护孩子一样,不惜一切保卫他的果实。我想老大一定不会有绝望,他是理智听从了感情,大脑跟随了内心。
黑夜中我想念小花,她的要求那么简单,她不要发财,也没有什么宏大理想,她想要的生活,不过老公多陪陪她。可是我忙着工作,连这点愿望都忽略了。可怜的姑娘,因为死,第一个老公离开了她。因为没死,第二个老公也离开了她。现在她又到了第一个老公的世界,我没讲的秘密,这下全都知道了吧。在菩萨麾下,他们倒是并肩战斗了,可是还能鸳梦重温吗?就算勉强在一起,只怕那家伙还是一心发财,没空陪她吧。
嫁人嫁鬼,都不要嫁给IT男,寂寞就是你们的宿命。那么他们在一起会做爱吗?咦,鬼还需要做爱吗?人死如灯灭,鬼就应该万籁无声六根清净啊,怎么还会有情欲呢?就算还有七情六欲,他也只是一缕孤魂,没有那具臭皮囊,又怎么做爱呢?那话儿到了阴间还管用吗?
失眠的人,思绪如潮汐起落。我想到老方,这个深藏不露的家伙,假如发财分子也有个组织,他一定是个优秀的地下成员。小许呢,这个想发财的积极分子,可能后半生都会庆幸不已,躲过了一次事故,可实际上,他却是错过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
窗户逐渐发亮,黎明不可阻挡地到来。希望如同捧在手里的一掬水,正在指缝间流逝,不管你怎么用力,也挡不住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