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握着手逛家具市场,逛了好几个小时。晚饭后敏知回家,一进门就捧着电脑和手机鼓捣,把黑莓拍的照片一一传到电脑里。职业本能发作得厉害,她把所有家具材料的照片整理好,再附上该物品的卖家地址,当时两人讨论的优缺点,价格,列出一张可以任意链接到照片和具体内容的索引,打包发给破晓。然后心满意足地揉着酸了的脖子去厨房找夜宵填肚子。
客厅里卫颖躺在沙发上,只开了角几上的一盏小灯。音响也开着,声音却放得很小。敏知走过去,卫颖合着眼,似乎睡熟了。
敏知认出那旋律,如此的熟悉,那是他们大学时候都爱的一张专辑。她坐到另一排沙发上,也闭上眼安静地聆听。
“一个人过一辈子还是蛮可怕的吧?”卫颖突然轻轻地问。
敏知沉默了一会,回答:“我很想说不可怕,但是至少我自己,是做不到的。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工作很好,朋友很多,还是会觉得慌。心里空荡荡地没有着落。不断地相亲似乎更加增添这种慌。我都明白。”
终于等到了破晓,她的心,突然就不慌了。
卫颖翻了个身,看着屋顶慢腾腾地说:“徐澈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曾经对我表白过,想我跟他一起出国。”
敏知点头,这事不了了之,曾经是她心里一个很大的疑问。
“真相是,我当时很矜持地说要考虑考虑,结果考虑了十多天再去找他,他却反而拒绝了我。”
敏知愣住。
“我不是不知道他喜欢我。我一直以为,他会在那里等我,因为我是那么的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后来我知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却回不去了。我真的很恐慌,原来,我以为会等我的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放弃我。”
“小卫……”
“别安慰我啊,我警告你。你从前为了何破晓打越洋电话哭鼻子的时候也不准我安慰你,我今天要报仇。”卫颖狡猾的笑。
敏知也笑了:“小心眼儿。”
一首歌恰好在这个时候结束。敏知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期待下面一首。
吉他声响起。
两个女人都呆了一呆。他们大学毕业那年,乐队抱着吉他坐在草坪上唱歌,为毕业生送行。图书馆里的灯光柔和的照下来,北京的夜空并不清澈,只是在往后的记忆里一再被洗涤才亮透生命。
徐澈的手指滑过吉他,刚唱了一句“那天黄昏”就有女孩哭了。
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
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
七年后这个宁静的夜晚,敏知和卫颖带着另一种心情倾听同一首歌。几乎有些着急的等待第一段完结时中间那段小提琴悠扬的华彩。
她们总是忍不住跟着一起哼唱这一段。啦,啦,啦。嘴唇打开,舌尖离开上颌,那感觉,怅惘而温和,好像夜色来临前最后一抹暖的光。似水流年,一首歌就是一生。
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需要妥协。只有爱情是她们最后的阵地。
青春即将结束的时候,理想即将幻灭之前,也许还可以为这份固执的,和年龄不相符的天真,吟唱一次“最后的华尔兹”。
敏知终于正式去上班。合伙人Frank亲自带着她在办公室走了一圈。
Frank是香港人,今年四十多岁,毕业于常青藤名校,在北美工作过十年,对美国税务经验极其丰富。他的英语说得又快又沉,像打子弹,眉总是皱着一点,嘴边两条法令纹很深。不到一天时间敏知就观察到,Frank比较操切,御下极严,动不动就冷着一张脸责备下属。但他对敏知态度还算温和,大半因为交谈中对敏知的专业知识和反应能力相当满意,小半因为敏知能听懂并讲一点粤语。
敏知当年读硕士无聊,把TVB剧集一套一套地借回家看,久而久之听力不成问题,关键时候还能说上几句。她自然做梦也没想到因此在许多年后这也成为她工作中的一个亮点。
办公室里的员工,从staff 到senior staff清一色国内顶尖大学的毕业生。他们见到敏知,神情都格外和气热情。敏知被领到她的办公室,不算小,但是没有窗户。她气定神闲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再过一年,她应该就得到可以俯瞰北京的办公室。
能够迅速升为Senior manager,这是敏知回来的条件之一。
敢投奔爱情,也是因为怀里揣着又香又大的馍。再资深的少女如关敏知,也断不会以为不顾一切就叫感天动地。连累对方吃糠咽菜,多不人道。
因为父母迟早要到北京来看望自己,敏知打算过段时间就从卫颖那里搬走。买车也自然在考虑范围之内。她刚上班,工作量也不过就是八到十个小时,隐隐听到风声要跟着Frank做一个大项目,但是客户还在观望中,她也乐得清闲,便抽了个中午去车行看车。
敏知对车子一窍不通,一个人去摸底,跟自己说不怕不怕,看了以后用强大万能的谷歌作研究好了。提着个LV的包一路笑呵呵,力图给人以人傻钱多速来忽悠的印象,哪知绕了半天,居然没有一个人过来招呼。(卫颖恨铁不成钢:一街的人都提LV,你那傻样,人家一看就以为你刚从秀水回来。)
“每款车子都有优点和缺点。刚才说完了优点,我也跟您说说缺点。”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敏知转过头去,落地大窗旁边站着一个男子,一看就知道经常锻炼,身材挺拔结实,整个人神气极了,带着点孩子气的霸道,由不得你不注意他,专心听他说话。
虽然逆光,敏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那个送卫颖去医院的水煮两样。她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是很多人都走了过去,听他如数家珍地说着车子。敏知怕跟人挤,灰溜溜地走开。
她上二楼逛了一会,高跟鞋踩得累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突然听到有人在喊:“那位女士,穿深灰衣服的那位。”敏知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女性穿着深灰套装。这对话,真像超市保安抓人前的警告。
“说的就是你,请止步。”说话那个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在她跟前站住。敏知乐了,他也笑了:“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你朋友怎么样了?我应该给你留个电话的,你们要是去投诉,我可以给你们作证。”
敏知摆手:“我们俩都怕麻烦,也没打算跟他们纠缠。”生怕他又跑了,忙伸手出去,男人乌亮的眼睛里盛满笑意,同她握手。
“关敏知,敏捷的敏,知识的知。”
“高瞻,就是那个高瞻远瞩的高瞻。”他说话的样子总是带着股满不在乎的骄傲,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你在这里工作?”
“没,我跟这家车行的老板是朋友,有时过来看看。”高瞻打量敏知,“你一个人来看车?”
敏知点头。
“你想买什么样的车?”
“宽敞,舒适,安全。”
高瞻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还以为你打算弄个甲壳虫,Mini Cooper这款的。”
敏知想,嘿,这可真是个大男人。突然灵机一动,问:“你女朋友就喜欢这样的车子?”
高瞻摇头:“我还打光棍儿呢。车行来得多了,好多女孩儿一见甲壳虫就尖叫,我能不知道吗?”说着忍俊不禁。
敏知在心里仰天长笑,面上却是镇静:“父母来坐着方便,平时也可以载朋友。你有什么建议吗?”
“你的预算多高?”
敏知报了个数目。
高瞻看看腕上的手表:“我下午两点还有个会,今天是没法仔细介绍了。你手机号多少?”他掏出手机,按了敏知的号码给她打过去,“你存一下吧,改天我跟你一块儿过来,试车也不用预约。”
得来全不费吹灰之力。敏知在心里用力拍自己的肩膀。
两个人分手后,敏知忙着给卫颖电话,威胁道:“你一定得跟着我去,否则就断交。”卫颖懒洋洋的说:“行了,别人介绍我都去,您我敢不从命吗?”说完又忍不住教训,“关敏知,你怎么这么轻信啊。这个高瞻也太热情了。”
敏知不服气:“人家解释过,试车是他的业余爱好。”
“得,还是个会说话的聪明人。我更得去了,省得你被卖还帮人数钱。”
敏知懒得反驳。
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伪热情的人,他们真诚而善于言词,往往让单纯的人感激不尽,其实都是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戴起的面具。高瞻却不是这样,也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骄傲的劲头太明显,而骄傲往往和虚伪不能并存。敏知觉得他跟自己有些相似。
过了几天好好约敏知吃饭。
“自从生了宝宝,我就再没来过东方广场。”好好坐下之后打量周围一圈,感慨万千。敏知拍拍她的手:“等会儿去做个美容,再去泡泡脚,你别太亏待自己。”又问,“怎么今天有空?晴晴呢?”
“耿涛回来了。”好好微笑,“孩子虽然小,还是很惦记爸爸的。一岁多就会拉着我的手去电话旁边,叫我给她爸爸打电话。”
敏知黯然,却岔开话题,转动着杯子促狭地对好好眨眼:“听说有位吴先生对你展开了猛烈攻势。”
“卫颖足不出户,却真够八卦的。”好好笑起来,“再看吧。我现在暂时没有重新建立家庭的想法,关键是要照顾好晴晴。她刚满三岁,正是需要妈妈全部心思的时候。”
两个人点了菜,聊了一会就谈到高瞻,敏知忍不住笑:“历来都是别人帮我拉拢,现在我也做红娘了。”
好好半开玩笑:“你跟卫颖都容易头脑发热,互相把关吧。”
敏知沉吟片刻,缓缓问:“好好,徐澈跟卫颖是怎么回事?”
好好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表哥在前几年很吃了些苦头,好多事儿他都不想提。他跟卫颖呢,我知道走近过又走远过,但是两个人也不爱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至少有一点我很肯定,他对卫颖没话说,有时我都觉得,我这个表妹这么被他照顾,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敏知叹了口气:“那这个高瞻……”
好好不以为然:“想那么多干吗?他们俩要成早就成了,拖到现在?卫颖不是还一直相亲吗?你甭管徐澈。他要真着急,自己去把卫颖抢回来。”
敏知大笑:“施好好,有你的。”
周五晚卫颖就回父母那里去了。敏知给远方的家里打电话,母亲的声音里明显透着高兴,说出来的话却照例硬邦邦的:“你到底什么时候上班?”
“下个月。”
“整整浪费一个月的时间,不知道你这个孩子怎么想的。”做教师的母亲历来律己,对于敏知的懒散相当不满。
敏知没有辩解工作这几年有多累多想放松一次,却笑着岔开话题,提到了卫颖和高瞻。母亲没有被逗乐,反而又问:“你啊,给别人操心,就不能想想自己?你跟何破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眼看就要三十了,不想着结婚干吗呢?难道你想赶时髦,学人家单身主义?这我和你爸爸可不能同意。”
敏知把电话拿得稍微远一点,听见母亲在那头噼里啪啦的重复那些早听过千百次的论调,等她说完了,才凑过去嘴上使劲说着不是,你放心这类的话。
明明是最爱自己的两个人,却给自己最大的压力,看见你的伤口也绝对不姑息。敏知没有开灯在那里坐了好久。
她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破晓压低了嗓音:“我还在开会呢。头儿们都在,我可没法跑。”
“嗯,那我明天再跟你联络。”
她摸索到电视遥控器,把电视打开,蜷在沙发上慢慢地换台。卫颖订了卫星电视,加起来九百多个台。她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看过去,演戏的,说教的,逗乐的,报新闻的,落在她耳朵里却只是无意义的噪声。
电话突然响了。她一惊,注视屏幕上闪动的光芒,过了好一会才想起去接。破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还没睡吧?想吃夜宵不?想吃就下楼。”
敏知跳起来,穿上外套拿了钥匙就往外面冲。破晓站在路灯下,见她来得急,不免逗她:“哎唷,听见有吃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敏知本来积攒了一腔情绪准备扑到他怀里的,这下扑哧乐了,却只是问:“这么晚你还过来啊?疲倦开车可不好。”
破晓搂着她的腰往车里走:“刚才给我电话的时候不高兴呢吧?”
“哪有?”
“还装。”
敏知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只能耍赖转移话题:“买什么给我吃?不好吃的我要退货。”破晓把塑料袋递给她,敏知看了埋怨:“大半夜的吃蛋糕啊?我的减肥计划全毁了。”一边就忍不住打开盒子深深地闻了一口。
破晓含笑看着她眯起眼睛特别容易满足的样子,忍不住低下头吻她。敏知闭上眼,却有些害羞,含糊地说:“有人来。”破晓把她搂得更紧,敏知手里还拿着蛋糕,自然不能推开他,只能靠在他手臂里天旋地转。
过了许久,破晓伸手理理敏知耳边的头发,低声说:“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继续开会。”
“周末也不休息吗?”
“正是关键时期,一组的人都不休息。”
敏知心疼:“那你把蛋糕拿回去,累了一天晚上要是饿了怎么办?”破晓刮她的鼻子:“专程买给你的。我回去就睡了,吃什么夜宵?”敏知点头:“那你快走,路上小心。”破晓伸手握着她的肩把她转过去在后面轻推:“我看着你进门就走。”敏知背对着他,嘴咧开笑,声音却极平静温柔:“好,晚安,再见。”
她走到楼里忍不住往外张望,破晓已经钻进了车子,她看着他开到大门口看不见了才转身上楼,门口值夜班的小警卫冲着她直乐。
下一个周末就是敏知跟高瞻约的看车的时间。敏知先去公司拿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要卫颖准时到车行。她自己故意晚了几分钟,果然到的时候看到卫颖跟高瞻正站在那里聊天。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卫颖手里牵着的小丫头。
“晴晴。”敏知蹲下去偷亲小孩儿,又抬头问,“怎么你带着她来了?”
卫颖无奈地说:“好好今天安排加班,她老爸临时有事,就托付给我了。”
“那好,我们去试车。”
卫颖皱眉:“小丫头的安全座椅在我车里,拆卸麻烦得很。你试来试去的,想累死我?”
敏知瞪她,她挑挑眉毛示威。高瞻旁观了一阵,早没了耐心:“得得得,不就试车吗?我跟你去拿安全坐椅,你们俩谁也不用动手。”卫颖认命地叹气:“走吧。”
高瞻推荐的是一款奥迪的Q7。敏知绕着看了一圈:“很气派。”高瞻抱着手靠在车门上:“我推荐的还能有错?新款,你开了就知道。”卫颖见他们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对着一部车子深情款款,笑嘻嘻地调侃:“这么大的车,敏知你要运猪啊?”敏知白她一眼,高瞻咧嘴而笑:“卫小姐先上车。”卫颖大窘,后悔不迭,扭头不理两人,把晴晴先塞了进去。
高瞻坐在副驾驶位上替敏知指路,也顺便引导她体验车的感觉:“这车是八缸的,马力三百五十匹,起步很快,静止加速到一百公里七秒左右。也够稳。全景天窗,老少都会喜欢吧。四个区的空调,乘客自己也能调整,很方便。就是比较费油。”观察了一下敏知的技术,又道,“这个倒车摄像头很适合你。”
周末交通顺畅,敏知原本就开惯了车,渐渐得心应手。哪知转入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蹿出一个行人。她心里一慌,猛踩刹车。高瞻眼疾手快,立刻用左手帮她稳住方向盘,车子堪堪擦过电线杆然后停住。后座的晴晴哇地哭了起来。
敏知被吓得脸色雪白,转头看着孩子,满心的歉意。卫颖替晴晴擦着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抹汗。高瞻命令敏知,“深呼吸,姑娘,深呼吸。没啥大不了的。”一面跟敏知换位子他把车开回去。
回到车行,高瞻还了钥匙回来,见两大一小三个女人蔫得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倒笑了起来:“开车总有惊险的情况,这不是没出事儿吗?下次小心点,国内开车情况复杂,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习惯了就好,也不能因噎废食不是?”
敏知不吭气,卫颖同情地看着她,心想这孩子吓傻了。高瞻弯腰对晴晴眨眼:“小朋友,叔叔请你喝东西好不好?”卫颖忙接口:“对,给孩子们压压惊。”
三个人带着晴晴去了附近一家饮品店。刚坐下卫颖的电话就响了,她对敏知做了个手势,要她看好晴晴,自己到外面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