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高速上车子开得飞快。恰好是破晓开车,因为生怕错过出口,他异常专注。敏知看着他,路灯的光不断地照进来,明明暗暗,他漆黑的发际有晶亮的汗珠。
车子里的年轻人不断惊叹。有流星划过的金字塔,五彩的城堡,巍峨的宫殿,喷发的火山,阿拉伯的王国。这些令人炫目的景象,在敏知眼里却只是模糊的背景。她能看见的,并且一直记得的,都是破晓的侧脸,在那奇妙迷醉的夜晚如沉默的雕刻,鲜明坚定地镌在岁月里。
到了旅馆放下行李,他们迫不及待地跑到热闹的大街上。有人要看海盗船表演,有人想再看一次火山喷发。一路走过去,脚酸痛得不行,就看见巨大的映着光的水面,后面是通明的高楼。
“为什么那么多人围在那里?”敏知小声问。白乐军说:“等着看什么吧,咱们也过去。”几个人挤到前面,刚过了几分钟,音乐声悠扬响起,水面喷出晶莹的水柱,随着旋律舞动,那样灵活轻盈,好像活生生的人。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水也可以有生命有感情,时而婀娜,时而慧黠,时而锐意,时而激昂。最后一刻,高高的水幕在金色灯光下喷向深邃的夜空,壮观动人。
在音乐喷泉最高潮的结尾,敏知下意识地看向破晓。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脸上并没有欣喜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的喧闹同他无关。敏知的心猛然一紧。
“破晓跟他女朋友崩了。”后来无意中聊起,赵炎偷偷告诉同伴。“我说呢,看他不对劲。”白乐军说。郑雪丰问:“不是说要办F2出来吗?”赵炎摇头:“不知道。他没说,出发那天在飞机上他提了一句,我也没敢多问。”几个人都很惋惜,敏知更是难过。
“那个时候,真是单纯。”敏知后来有次跟好好提起,自嘲地笑笑,“就是看见他伤心自己也特别伤心,居然没有想到为自己打算一下。”
赌场里角子老虎机掉下硬币的声音此起彼伏。穷学生不敢玩别的,只敢玩这个,还是五分钱的那种。破晓把硬币一个一个地塞进去,几乎没有赢的时候,他却始终带着平静的微笑,让坐在一边的敏知心惊胆战。
到了晚上,几个大孩子挤一个屋子。床留给女孩。每个人的鼾声她都听见了,唯独没有他的。她翻个身,在黑暗里和他的眼眸对上。他轻轻地说:“睡吧,好好休息。”
回去之后,敏知怕碰到破晓的伤口,跟他说话更是小心翼翼,MSN上看见他也不敢随便打扰。没过多久,同学们就知道,破晓又交了一个女朋友,还是个ABC,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在朱莉亚音乐学院学钢琴,气质出众。
敏知得到这个消息,在电脑面前坐了好久。同屋在外面叫她吃饭才回过神。努力压下心底的情绪,她摇摇头,在镜子里对着自己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抬着下巴走了出去。
敏知在两年后毕业,读书期间有个栗色头发栗色眼睛爱冲浪滑雪的男孩总在经过图书馆的路上等她。他们认识了半年之后开始正式交往。敏知一向比较慢热,等她能跟上对方热情大胆的步伐时,男孩告诉她,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孩。从那以后每次推开窗看到灿烂的西岸阳光敏知都会没来由地想哭。后来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专心地递简历,考CPA,最终去了纽约。
这次敏知控制得很好,既没有像以往那样以文学女青年的心态发出“终于又在一个城市了”这样的感叹,也没有刻意地保持距离。在安定下来之后,她一一通知同学们出来。白乐军第一个接到电话,大声说:“这我得批评你一下关同学,怎么也不找人帮忙?”敏知只是笑:“出来吃饭吧,谁请客都成,反正别要我掏钱。”
隔了两年没见,几个人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破晓的话是更少了,经常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大家微笑,偶尔才肯凑趣开玩笑。敏知隐约听说他跟导师关系有些僵,而且又换了女朋友,第几任不知道。不过她没有深入地去打听,她十分清楚,如果再陷入一次,对自己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那时敏知已经二十四岁,家里给的压力不小,周围朋友也热心,带着她参加了一个又一个的party。总是和一些人匆匆地见了面,说不上几句话,热闹了一场,又立刻赶往下一场。中饭和晚饭跟不同的人吃,有些人好像见过,有些人非常陌生。敏知工作本来就累,对于这样的应酬渐渐提不起兴趣,愈发地觉得在这些聚会中,要拨开那些浮华找到一个让她心动的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于是她开始一对一的相亲。工作四年,头三年都在相亲。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合适,可以相伴终身的良人。也有那么两个彼此都有感觉,可是第一个被发现原来另有女友,而第二个因为西岸给了一个难以拒绝的工作机会而不了了之。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照例先翻几年前的账,责怪她没有坚持把博士念完,后来又念叨她太挑剔,不肯老实安定下来。敏知只能苦笑。
到了第三年结束,敏知果断地跟所有人宣布,她要安静一下,好好享受生活。“真是二十七岁的纯真啊。”卫颖在MSN上打趣她。而别的朋友的劝说都从实际出发:“时间拖越久情况越糟糕,敏知你要继续努力,别就这样随性地放弃了。”
缘分怎么努力得来?圣诞夜敏知喝了点酒,独自坐在家里,对着电视大声地抱怨。
可喜的是工作顺利。敏知已经升到manager,收入也比刚入行的时候提高了许多。再不用节俭地等打折的衣服,她花了很多钱在打扮自己上,倒比以前多了几分从容自信。
那一年,破晓漫长的Phd生涯终于看见了曙光,导师同意他下一年毕业。破晓一向有主见,他回了几次国,跟各方面的人接触过,下定决心要回国发展。他当时的女友坚定地想留在国外,几次协商未果之后成为路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敏知和破晓的联系才相对变得频繁。认识这么多年,相处最自然不过,彼此都没有负担,抱着无所谓的心态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或者逛逛博物馆听听百老汇,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破晓答辩的那天,敏知心神不宁,跟上司说了一声,提早回家。五点多的时候破晓给她打了个电话,声音里透着喜悦,只说了三个字:“通过了。”敏知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湿热。挂了电话之后,敏知握着手机发呆:怎么会这么感同身受啊?
她在屋里转圈。跑上网,好好卫颖谁都不在线上,便捧着头坐在沙发上。
按照惯例,破晓这个晚上要跟系里的同学吃饭狂欢。而她关敏知,却惊惶地对着电视里的Law and Order,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失火了。敏知抱着枕头,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下了结论。
老房子着火,天哪,了不得。
她跑到浴室看自己,脸上绯红,眼睛似乎要滴出水来。“马夫人见到乔峰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她吓得后退两步,鄙夷地看着自己。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她吃了一惊,虽然晕乎,基本的警觉还是有的。一手握着锤子,一手握着已经按了911三个数字的手机去门口。瞄眼看到的那个人是她此时绝对不想见的。
门铃不屈不挠地响着。她无力地站了一分钟,最后投降,打开门让他进来。
破晓看到她手里的拿的东西,哈地笑出了声。敏知讪讪地把锤子和手机放在茶几上,强自镇定:“恭喜恭喜。”
破晓伸开双臂抱住她的腰,转了几个圈。他身上有浓浓的酒味,敏知乖乖地把下巴放在他肩头,脑海里一片空白。
“敏知,好多次,我都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破晓把她放下来,却还抱着她,嘴唇埋在她的发间,含糊而感慨地说。
敏知也想落泪,抽了抽鼻子:“嗯,我知道。”
破晓终于松手,坐到沙发上疲惫地看着她,可怜兮兮地问:“有没有吃的?”敏知奇道:“你晚饭没吃?”破晓苦笑:“当时吃不下。”敏知笑了:“给我十分钟。”
十分钟后敏知捧着面条走出厨房,破晓已经在沙发上歪着头睡熟了。她呆了呆,走过去把灯拧暗,又拿了张毯子盖在破晓身上。
敏知住的是单身公寓,客厅连着卧室。那个夜晚,她彻底失眠,躺在床上听着破晓均匀的呼吸,一直到天亮,把备用钥匙留在茶几上,悄悄地洗漱之后去上班,再回去,破晓已经走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破晓除了继续修改论文准备最后的存档外,一直忙着整理东西。敏知也不时在下班后过去帮忙。因为太忙碌,他们连交换眼神的机会都没有。后面几次见面是同学的送行会,大家喝得乱七八糟,更没有仔细交谈过。
破晓离开美国的那天,敏知请了假去送他。Check in之后破晓没有立刻去安检,跟敏知找了地方喝咖啡。工作了好几年的敏知已经能泰然自若地处理自己的情绪,所以轻松地同破晓交谈,话题基本围绕破晓回国之后的计划和想法展开。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还是敏知催促:“赶快过安检吧,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破晓含笑起身。
机场喧闹拥挤,破晓低头检查电脑包里的机票和护照。敏知在一步之外看着他。
长城雄伟壮丽,在金秋的阳光下在崇山峻岭中蜿蜒而去。
“关敏知,要我帮你背包吗?看着可真沉。”
“啊,不用不用。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们女生果然班里的同学都没认全。我姓何,叫破晓。”
“谢谢你,何破晓。”
“没关系。要是真背不动了,就跟我说。”
一晃眼,已经十年。
破晓检查完证件抬头,看到敏知脸上的泪水,喉头突然一哽,往日的潇洒从容统统不起作用。在那一刻,他紧张到额头冒汗,看敏知的眼神专注热切,仿佛等待这刻已经很久。
泪眼中敏知触到破晓的视线,那句话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我爱你很多年。”
破晓深深地凝视她。登机的广播不断在头顶重复,催促着行程。他上前一步搂住敏知,低头把唇盖在她的唇上,她的眼泪流到彼此的口中,咸涩到苦。他的手臂用力收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压到他身体里,她也忍不住抱紧他的腰。
那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开始是激情,中间是缠绵,最后是安抚。他们没有再交谈一句,他松开她,走进安检,一次又一次地回头。她在人潮里拼命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失态。他的眼圈红了,可是终于轮到自己,那个警察果断地把他往里一推,等忙乱过后再回头,已经没法再看到外面。他借着低头整理行李,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握紧又松开。
空中客车加速,离开跑道,收起起落架,飞向大洋彼岸。在回纽约的某条高速公路上,敏知坐在出租车里泣不成声。在这最混乱的时候,她心里却对一件事情分外清楚,自己在破晓面前一次又一次的镇定,得体,甚至疏离,都是因为一个原因:近情情怯。
一年以后,猎头公司联系敏知。听到可以回北京分公司,她没有犹豫,跟对方合伙人之一在一家星巴克谈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受了这份新的工作。
尽管敏知早有思想准备,办归国手续还是累得瘦了好几斤。回到家正趴在沙发上捶腰,门铃响了。她动了动身子,卫颖戴了耳机在屋里写文章,估计听不到,就算听到不会动,只得唉声叹气地起身。打开门,看到楼下的警卫都上来了。
敏知想,得,我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人民的事儿?海龟爬得慢,估计逃都逃不了。小伙子指指地上的大箱子:“您的包裹吧?”整整三大箱子的书,要三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才能搞定。敏知喜笑颜开,迭声感谢,请他们进来喝口水,他们却害羞地迅速离开。
敏知把箱子拖到客厅正中去找剪刀的时候,卫颖施施然捧着杯茶出来,神色本来迷蒙,一看到箱子里的书,立刻来了精神,殷勤地坐下跟敏知一起整理。
“关敏知,你不错嘛,攒这么多宝贝。”
“你看我的书,可以抵房租吗?”
“真俗气。”
“别以为谈钱就叫俗气。我是女人,我要努力挣钱,争取不独善其身。”
“我说的话你不记得,别人的话你可记得真牢。”卫颖一边抱怨,一边抱起一本又厚又大的“Chinese Painting”,“哗,质量真不错。不过你买本英文的中国绘画干吗?”
“其实国内大概没有这样一本全面又装帧精美的类似书籍。”
卫颖扔下敏知,抱着书窝到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开始看,一面看一面乐,跟敏知一起对照书里的英文名字和真正的中文名字。
正说着话,敏知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短信之后一阵风似的刮到屋换衣服化妆。
“破晓说,叫我帮他参谋参谋,房子怎么装修,买什么家具。”
卫颖立刻听出其中的语病,话到嘴边却又变得温和:“你就忙吧,等你上了班怕也没时间这么照顾他了。”
敏知笑吟吟地出去,卫颖坐在沙发上发呆,自己的手机也响了。居然来了件差不多的事情,同学王宏正要装修,请懂画画的卫颖去帮忙。车子已经快到楼下。
王宏正带卫颖去看他的新居。三室一厅的房子,设计公司给了三个方案。卫颖拿了图纸,仔细跟屋子对照,不时眯起眼睛注视着空荡荡的屋子,假想实际的效果。王宏正递给她一罐可可奶,她咦了一声:“冰箱都没有,哪里变出饮料?”王宏正微笑:“请你上来,自然要作准备。虽然家徒四壁,也不能不招待啊。”
卫颖比敏知还贪甜食,一时难以抗拒,拉开罐口就往嘴里咕嘟咕嘟的倒,喝完了才想起来问一个关键问题:“你这房子买了是要结婚的吧?那第一个方案就太男性化了点,不适合一个家庭。”
王宏正笑笑:“你说的没错。那你本人最喜欢哪个呢?”
“我会挑第二个,干净简洁,就是太素。第三个很温馨,女性也会喜欢。”
“那就第二个好了。”
卫颖愣了一愣,转过身看着王宏正,对方直直地迎上她的视线:“卫颖,我知道你有房子了,不过我想,男人还是应该表示一下诚意。我有能力买一套房子,也有能力负担一个家庭。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辈子在一起?”
饶是卫颖胆大,这样的情形下也有些发慌。王宏正跟她不仅仅是大学同学,高中也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意卫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他们之间简直是一部开不动的老爷车,打不起火。
见卫颖沉默,王宏正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微笑着说:“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想清楚了用短信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卫颖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下楼。“我自己坐车回家,”怕王宏正不答应,又加了一句,“让我理一下思路。”
王宏正同意,替她招手叫车。坐到车上,卫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王宏正还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地目送她。
卫颖低下头。如果好人能跟好人结婚,这个世界就太平了。也许很多事情就是,太过顺理成章,反而失去了爱情那份需要咀嚼的余地。
卫颖宁可和不认识的陌生人相亲,也不能敷衍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朋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卫颖也知道自己活该,活该蹉跎,活该孤独。
她耳边又回响起王宏正关于房子那番诚恳的话,心头一动,不免想到敏知,轻轻地叹了口气。
敏知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几个小时,卫颖就被人求婚。她的疲倦劳累在见到何破晓的瞬间土崩瓦解。上车没多久,他的右手就伸了过来,温暖的握着她的左手。
“危险。”她软弱地吐了两个字,却把他抓得更紧。途中走走停停,换挡的时候他才松手。而敏知的手就维持在那个地方,一直没有动过,等待他来找她,需要她。下车的时候才觉得血液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