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姑娘被仲达先生收为徒弟的事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王府。此后几天里,过来道贺的下人不计其数、众位铁衣侍卫们也跑过来和珍儿打趣!要知道仲达是谁啊!那是世外高人玄岳峰青松道长的高徒、霁王姨母的师兄,这些都不算什么,至关重要的,他可是霁王行过拜师大礼的师傅啊!这回,王府上下众人,看女孩子的眼神再也不是探究和玩味,而是毕恭毕敬、小心谨慎、甚至带着阿谀和谄媚。
但是蝶儿心里很烦恼,可这不是蝶儿所愿、所想,真的不是。拜仲达为师,是早在鹿水河畔蝶儿就想过的。仲达是怎样的人,蝶儿心里也非常清楚,她要学到本领、她要变得强大,不再看人嘴脸、不再被呼来喝去,最重要的是她要离开这里,她有她的使命,她背负着深仇大恨。虽然在蝶儿小小的心思里,还不知道这恨如何消、这仇如何报,但她始终忘不了父亲临终前凄厉的怒喝。蝶儿知道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也是巧笑嫣然,但那是发自内心的。而现在,她在人前也始终笑意盈盈,只是她的心里却空空的、空空的,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霁王这几日少有的没有摆出一张臭脸来。他称病在家、闭门谢客,竹林踏雪、梅园赏花,好不惬意。而女孩子恭顺地跟在他的身边,不再别别扭扭的样子更令他心情出奇的好。
“珍儿,从明天起卯时起床,你跟着我一起练功。”
“是。”却见女孩子的大眼轱辘一转,面有疑惑:“王爷,师傅不教我么?”
夏珏面色一沉:“怎么,跟着我委屈你么?”
“珍儿哪会有什么委屈,珍儿只是心里想到就说了,以后珍儿不敢了。”
“哼,师傅虽说你是可塑之才,但毕竟没有一点根基,你还是先跟着我练些基本功吧,我的本事教你已经绰绰了。什么时候你能接我十招,师傅再亲授你也不迟!”
女孩子被夏珏一阵抢白,便不再言语。夏珏开心地走在前面,不时从梅树上折下几枝腊梅来,递到女孩子手里,女孩子接了,小心地插在花篮中。
八大侍卫远远地跟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雪霁晓晴、翩翩年少、踏雪寻梅、两小无猜的美丽图景。
此时,却见云裳仙子季芝华的贴身婢女翠儿远远地跑过来,她向夏珏深深一福:“王爷,姨小姐使奴婢来叫珍儿姑娘去。”
夏珏一皱眉:“什么事?”
“奴婢不知。”
夏珏凝神想了想,他这姨母秉性怪得很,不知会不会难为珍儿,片刻还是一挥袍袖:“去吧。”
女孩子领命,和翠儿姗姗而去。
走出梅林,沿着花墙,穿过月亮门,绕过叠翠石,踏着青砖路,翠儿引着蝶儿来到一处小楼前。蝶儿抬头一看,只见横眉上写着:绿云阁。蝶儿想着,真是一个清心雅致的去处,配云裳仙子再好不过。
翠儿站立门外回话道:“姨小姐,珍儿来了。”
“进来吧。”云裳仙子如珠翠相扣的悦耳之声传了出来。
蝶儿闻言抬腿迈进了大门,见季芝华斜倚在胡床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连忙深深一福,口中还如那日一般,道声:“仙子姑姑。”
季芝华仍旧忍不住扑哧一笑,但随即正色道:“珍儿,你既然拜了仲达为师,我便是你的师叔。你叫我姑姑也未为不可,仙子二字就免去吧。”
女孩子恭敬从命:“是。”
“今日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些规矩,给你讲些道理。”
女孩子依旧低眉顺眼地答道:“请姑姑教训。”
“嗯,你的确乖巧。”季芝华再次将女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日初次见你,我就看出你与众不同来。这府中的奴婢我见的多了,哪一个不是奴颜媚骨、小心讨好。可唯独你身上透出一股脱俗的气质。”
女孩子听了,头垂得更低。
季芝华微微一哂:“珍儿,我师兄为你颇费了一番心神。你道他为何如此?”
“珍儿不知,请姑姑示下。”
“仲师兄文韬武略在身,更兼济世安民的壮志。辅佐霁王,正可圆了师兄的心愿。他得我师傅真传,也希望能有一个资质极佳的传人,一来将他毕生所学尽数传授、后继有人,二来也可以随他一起辅佐霁王、成就他平生之志。你既已拜师,便应洞悉个中道理,从今之后,你切要听从师傅的教诲。”
“珍儿明白。”
“再有,你想必知道我和霁王的关系。我那可怜的姐姐留下这两个孤儿,我必要尽心竭力看顾好他们。我不管你是不是名门之后,既然入了王府,就终身是王府的人,这才是你现今的身份。你对霁王必须忠心耿耿,效忠服从,何时何地都不可忤逆霁王,这也是你现今的本分。你,记住了吗?”
说到此,季芝华一改优雅淡然的仪态,目光锐利地盯着女孩子。只见女孩子苍白着小脸,张着烟波般迷离的水眸,注视着她,良久才道:“珍儿记住了!”
季芝华并不放心。她与姐姐芝芳自幼感情笃厚,姐姐惨死深宫,她无能为力,只能在姐姐身后好好看顾她留下的一双幼子。好在姐姐的两个儿子珏儿、瑛儿天生慧智、禀赋过人,小小年纪相继封王。现今又得仲达辅助,日后定成大器。只是那日在梅园,她就发觉珏儿看这个女孩子的眼神颇为复杂,里面竟似乎有着三分迷惑、三分爱怜、三分执拗。这个女孩子才多大,竟能让珏儿为之颠倒?而师兄仲达也对这女孩子倍加称赞。这更令季芝华不安起来。
季芝华早听说这女孩子被夏珏收在身边时极不情愿,眼见着自己贵为亲王的外甥对她另眼相看,而这个珍儿却不冷不热的敷衍,季芝华焉能不恼?又怎能安心?这女孩子如她一般骨骼奇特,资质奇佳,师兄若倾囊相授,将来必可成就一番大事。这样的人若不能为珏儿所用,岂不成了祸患!因此季芝华才会有今天这番说教。
但眼见着女孩子脸色苍白,似乎另有隐情,季芝华心中着恼不已。她柳眉一竖、声音冰冷:“珍儿,你嘴上说着明白了、记下了,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呢?怎么我只见你神色凄然,一副不情不愿的委屈样子呢?你若真觉得委屈,不如我去对珏儿说声,让他放你出府如何?”
放出府去?王府放出去的奴婢会去哪里,先前蝶儿已经见识过了!蝶儿看看云裳仙子声色俱厉,知道刚刚自己的神态甚是敷衍,触怒了她,慌忙小心恭谨地回道:“姑姑的教诲珍儿字字句句记在心里、不敢片刻相忘。珍儿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定会时时记住自己的本分,绝没有半点委屈。”
“好吧。”季芝华放缓了口吻,“既如此,珍儿你可愿对天盟誓?”
蝶儿不解地看向云裳仙子:“盟誓?”
季芝华冷然一笑:“是啊,珍儿,若要我信你,你马上跪在地上,向天发誓,从今以后你永远听从师傅的教诲、永远跟随在霁王的左右、永不背叛。”
蝶儿看着云裳仙子,忽然间发觉她先前错了,这个人并不是什么超然脱俗的仙子,她本和霁王是一样的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然,她又怎么会做出和霁王如出一辙般的事来?霁王迫自己入府为奴在先,她逼自己违心立誓在后。这王府实在是欺人太甚,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她仲颖蝶定会离去!
蝶儿恭谨柔顺地看了眼云裳仙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指天发誓:“今有霁王府奴婢珍儿对天立誓,珍儿将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安守自己的本分,听从师傅的教诲,跟随霁王、决不会心存歹意、做出伤害霁王之事。今立此誓,天地可鉴。若珍违背誓言,愿、愿死于霁王剑下。”只是蝶儿不是珍儿,蝶儿要谨记什么身份、安守怎样的本分就不是旁人所能左右的了!
季芝华见这女孩子跪在尘埃,恭顺地立下誓言,心中一阵欢喜。她知道她刚刚说的话有些狠了,但不这样她委实放心不下。眼见着女孩子娇娇柔柔、无所依傍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季芝华心中一软,变得和颜悦色:“珍儿,你心里可会怪姑姑?”
女孩子抬起苍白小脸,认真地道:“珍儿不会。珍儿无依无靠、被王爷收留,心中十分感激。又得师傅不弃,收为徒弟,是珍儿天大的造化。珍儿怎会不知好歹。姑姑教诲珍儿谨记在心,时刻也不会忘记。”
“既然如此,你回去吧,晚了,珏儿定要找我要人了。”季芝华略有些疲惫地向后靠了靠,抬手一挥。珍儿立刻起身退了出去。
季芝华轻抚额头,今天她如此作为是对?是错?是否多此一举?是否适得其反?唉,其实初一相见,她也是立刻喜欢上了珍儿这女孩子。只是女人天生的细腻,又让她觉得这个珍儿非比寻常。更何况以珏儿如此冷硬的性格,竟也对珍儿柔情以待,她实在不能不小心试探。唉,真是烦恼,不如去找师兄,看看他如何计较。
蝶儿出了绿云阁,沿着来路慢慢地走着。她倒并不怎么烦恼。刚刚被那云裳仙子逼得紧了,心中略略有些气。但她明白,有气她也无处去发。想当初她还是蝶儿小姐时,发发脾气、使些性子,下人奴仆全都惴惴不安,争相来哄着、劝着,宝贝着她。但如今,她再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如果没有一路的逃亡、没有一路上与子义的甘苦与共、相互扶持,她恐怕真的无法接受这样的身份。但现在,她不由得想,她和子义大哥不是一样的人吗?凭什么她就是高贵的主人,子义就是卑微的奴仆?她现在尝到了为奴为婢的个中滋味,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世事无常、循环往复。
所以蝶儿并没有为此事烦恼太久,甚至在她对季芝华说出那番心存感激的话时,也并不是曲意逢迎。霁王若不收留她,她会怎样?恐怕早就在荒郊野岭葬身狼腹了吧!她的处境她越来越明白,其实现在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仲达收她为徒,在这王府之中,轻易不会有人来伤害她。所以她立誓听从师傅的教诲发自肺腑,她所言的绝不会心存歹意、伤害霁王也出于真心。她怎么会伤害有恩于她的人呢?但是,若有一天她离开王府,算不算背叛?所以她立誓时有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做不到的她不会乱说,她蝶儿虽是一个小女娃,却也知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道理。
走着、想着,笑意又漫上了蝶儿的眼睛,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