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王士毅又来到了翠苑楼。十八刀娘见到王士毅的时候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他吹的鸾箫在翠苑楼大受欢迎,许多嫖客在第二天晚上都是冲着那鸾箫来的,可一连几晚都不见王士毅的影子,十八刀娘的焦急自然可想而知。那些想在鸾箫中尽兴度良宵的嫖客在老鸨的许诺兑现不了之后也不抱希望了。十八刀娘总是对那些嫖客说:今晚他有点急事,明晚我保证让他来。一连几个“明晚”,嫖客们也未见那箫手,在王士毅来的这一晚,其中有几位已经没再来了。
十八刀娘极尽风骚之能事,拉着王士毅的手似乎还不能尽表其心,只有在王士毅的脸上亲一口才能体现她的欣喜之情似的,而王士毅自然躲开了,既挣脱了她的手,也回避了她有可能凑过来的嘴。
来到后楼的歌榭,十八刀娘把王士毅推到前面:
“老娘骗你们了吗?你们看,这不来了吗?”
王士毅没有告诉十八刀娘他在和县的住址,十八刀娘前几天急若热锅上的蚂蚁,她得不到王士毅的丝毫信息。王士毅今天晚上宛若从天而降,十八刀娘来到歌榭,在那些一边调情一边听歌赏曲的嫖客面前兴奋得近乎手舞足蹈了。
那位年轻的知县自杀身亡给她各方面以沉重打击,她独霸一方的地位受到各式各样的挑战,理应交付的各项税款也没有指望减免了。十八刀娘于岌岌可危之中意识到唯有猛抓生意,她才能处于不败之地。只是她再也没想到那位衣冠楚楚的箫手会给她带来这么好的效应,想到两个月前是她把他从这里赶出去的,十八刀娘后悔不迭。
王士毅的箫声在嫖客们听来更加柔婉哀怨,凄丽动人。一些妓女在箫声中默默流泪,这么凄惨的曲子也能让嫖客喜欢,十八刀娘觉得匪夷所思。
子夜刚过的时候,王士毅在香雾弥漫、锦簇灼灼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嫖客们大多选好了妓女准备进屋子了,所以王士毅那惊奇的神情没有引起格外的注意。王士毅放下鸾箫,他终于看清了,那闪进了后楼左边一间屋子的女人是梅娘。
后来十八刀娘跟王士毅谈酬金的时候,他依旧神情恍惚,他不明白梅娘怎么会混迹于妓院,此时他还不知道梅娘以前的出身。
“你每晚都来,客人给你的钱你全收下,另外每晚我还给你二两银子,这么高的酬劳,你不会不答应吧?”
十八刀娘见王士毅不语,以为他不满意,便说:
“再加一两,每晚三两银子,这总够了吧?小兄弟,你可不能太黑呀!老娘开这个妓院也不容易,一夜赚不了多少钱,要不是你吹得好,客人给你的小费我们还要平分呢。”
王士毅傻傻愣愣地说:“梅娘也是你这儿的妓女?”
“怎么,你以前认识她?是不是看上她了?若看上她,我叫她每晚都陪你如何?她已歇了,好一阵子没来了,今天也不知怎么又来了。”
“以前她常来吗?”
“也不常来,只是特殊的时候才来。”十八刀娘想了一会儿,说。
“什么是特殊的时候?”
十八刀娘眨了眨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一位小厮给他们端来了夜宵,十八刀娘瞪着小厮喝道:
“你不知道我兄弟喜欢喝酒吗?快拿酒来。”
王士毅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这位颇为丑陋的老鸨的兄弟的。不过拿酒来正合他的心意。
小厮很快拎来一个沉沉的酒壶,十八刀娘给他斟满酒,自己也斟上一点,把杯子举到王士毅面前。
“干杯。”十八刀娘一饮而尽。
王士毅喝不下这杯酒,追问道:“你刚才说特殊的时候梅娘才来,什么是特殊的时候?”
十八刀娘吃着夜宵,呼啦呼啦的声音让王士毅很厌恶。
“兄弟,你就别问这些,你要是喜欢她,我保证让她伺候你,怎么样?”
王士毅说:“我虽长期混迹于妓寮歌榭,可我从不跟妓女有染。”
王士毅说着就起身离去。十八刀娘一把抓住他,娇滴滴地说:
“我兄弟是正人君子,我还不知道呢,该死,该死。再坐一会儿,把夜宵吃了,天亮再走吧。”
十八刀娘住在翠苑楼西边角楼上,尽管离妓女们睡的厢房较远,各种狎淫之声在夜色阑珊时分还是清晰地传来。十八刀娘当然习以为常,王士毅本来也应该是习以为常的,在外流浪谋生这么多年,这种声音常常是他的安眠曲。只是想到这种起伏不定的淫荡之声也有陈天万的三房梅娘的一份,王士毅还是觉得有些迷惑荒唐。
梅娘毕竟跟他没什么瓜葛,见十八刀娘不愿回答他的出于好奇而提的问题,王士毅也就不再问了。
王士毅没有同意十八刀娘要他住在翠苑楼的请求,酒足饭饱离开老鸨的角楼时,也没有给她以任何明确答复,只是模棱两可地说,看情况而定。
王士毅在晓雾濛濛之中往陈府走的时候,并没有担心豆儿空守新房的责难,一种倏然而至的兴奋使他眉展眼开,梅娘如果不说出那个中秋之夜的实情,对她意味着什么,梅娘难道会不清楚吗?
王士毅还是有点后悔,应该在十八刀娘那儿把梅娘以前的底细摸得清楚一点,掌握的材料越多,迫使梅娘讲出秦钟之死的实情的砝码就越重。
梅娘那一夜总不会正好遇上了十八刀娘说的“特殊时候”,在翠苑楼而不在陈府大院吧?
王士毅一路想着,朝陈府大院走去。
梅娘是在傍晚时分回陈府的。
梅娘一夜未归,直至第二天傍晚才回陈府没有引起关注,王士毅感到不可思议。梅娘是以回娘家为由离开陈府的,陈掌柜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压根儿在他心中就没有梅娘这个人,自然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注意到梅娘每次提出回娘家,陈掌柜总是慨然允许。虽然陈掌柜从来未见过梅娘娘家任何人,也不知道梅娘的娘家究竟在哪儿。
王士毅几天之后来到梅娘屋子,梅娘手上拿着一块玉佩,神情凄迷哀伤。梅娘望着玉珮的眼神让王士毅一下子感到她是在思念着什么人。
发现王士毅,梅娘一阵紧张慌乱,王士毅这是第一次进她的屋子。梅娘于紧张慌乱之中猜测着他的来意,这之间她把沾着泪水的玉珮抹净后匆匆藏在梳妆盒里。
王士毅那一晚很快就认出了梅娘,而梅娘却一直拿不准那个在歌榭吹箫的人是不是王士毅,对王士毅的一切梅娘还很陌生,正如王士毅对她也很陌生一样。梅娘隐约记得这位后来跟阿雄的侍女豆儿成婚的男人在陈府大院吹过箫,可她还是很难把在妓院吹箫的人跟王士毅联系在一起。当时歌榭的灯光昏暗摇曳,梅娘从那个人的神情形貌上并未看出是王士毅,只是那似曾相闻的箫声让她想起阿雄的堂哥。现在梅娘在面对贸然登门、神情叵测的王士毅时,在翠苑楼那个深夜的情形闪现脑际,梅娘的嘴唇渐渐哆嗦了。
“真是稀客,”梅娘说,“今天怎么有空光顾我的屋子,快请坐。”
王士毅坐下后,发现梅娘的眼边有泪痕。
“梅娘太太刚才哭啦?遇上什么伤心事吗?”
“眼睛痒痒,我用手揉了揉。”
“噢,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梅娘太太睹物思人,伤心落泪了呢。”
梅娘察觉来者不善,心里咯噔一下。
“王大哥今天来,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又跟豆儿闹别扭啦?”
“没有。我来陈府已经多日,按理早该拜望梅娘太太……”
“快别叫我太太了,我跟阿雄亲如姐妹,就叫我梅娘好了。再说我出身贫贱,不是个当太太的命。”
王士毅话锋一转:
“这几晚,没去翠苑楼吗?”
梅娘什么都明白了,那个在翠苑楼吹箫的正是此人。梅娘在明白了之后反而镇静了。知县死后,梅娘胆子大多了,梅娘为她此时的镇静感到惊讶,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所顾忌了。梅娘望着王士毅的眼神也渐渐掺入了一些媚意,梅娘自信她是可以让这个男人俯首帖耳的。在翠苑楼她曾让无数男人神魂颠倒,她就不信不能征服这个文弱书生般的小男人。
梅娘肌肤似雪,警绾乌云,她故意扭动腰肢,让酥胸荡漾。
“王大哥,”梅娘娇柔百转,“没想到你会在翠苑楼吹箫,翠苑楼可是一块好地方啊,你今晚若去,奴家一定好好伺候你一番。”
王士毅被眼前的一幕搞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他承认梅娘的风情万种和天然美貌是豆儿无法比拟的,新婚中的枯燥乏味王士毅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他就像一尾焦渴的鱼,而眼下这个尤物不啻为一口水草丰盛的池塘。王士毅在外流浪期间曾经历过无数妓女的挑逗,他奇怪的是,为何以前没有一次动心,而这个本来根本没看在眼里的梅娘,稍稍展露她的媚颜淫心,他就思绪紊乱,怦然心跳。王士毅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梅娘似乎施展了一种妖术,这种妖术是专门治理像他这样的男人的。王士毅在全军覆没之前逃离了梅娘的屋子,原来想要问梅娘关于秦钟的事的,他在逃出了梅娘屋子之后,竟不知他为何去的梅娘屋。
原来梅娘跟知县用的西厢房,现在成了王士毅跟梅娘的寻欢之所。王士毅在歌榭吹一阵箫之后便匆匆来到西厢房,梅娘总是早早等候于此了。平均他们七八天约会一次,陈府上下也没察觉什么,只是豆儿的一双眼睛已经哭肿了,她哭的是王士毅依然去翠苑楼那种肮脏之地吹箫,她并不知道他和梅娘已勾搭成奸。十八刀娘对王士毅的殷勤照料不亚于当初对知县,虽然王士毅不是每晚都来此吹箫,即使是不定期来吹一次,也使她的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
让王士毅感到自嘲不迭的是,去年那个中秋之夜梅娘果真不在陈府大院。王士毅相信梅娘不会骗他,但梅娘那一夜身在何处,是不是赶上了“特殊时候”在翠苑楼,梅娘对此始终未置可否。
王士毅在陈掌柜面前惶愧紧张,常常不敢抬头。陈掌柜已经发现几次他和豆儿在屋里吵架,陈掌柜视小夫妻之间的吵架为纤芥小事,常常兀自一笑,从不过问。这次他把干儿子叫来,是受阿雄的指使。豆儿把王士毅去翠苑楼吹箫的事告诉了阿雄。阿雄不知为什么总不太愿跟堂哥说话,堂哥眼里有一种东西让她害怕,至于是什么东西让她害怕,她也不明白,她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堂哥内心深处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欲念,阿雄不知道这种欲念是什么。
阿雄看着豆儿日渐消瘦很心疼,便要陈掌柜教训王士毅一顿,让他以后不要去翠苑楼吹箫。
“士毅,”陈掌柜亲昵地说道,“我知道男人都有自己的爱好,男人跟女人不同,女人一门子心思只想着男人,女人是通过男人来生活的,而男人则不同,男人总有自己更需要做的事。比如我,我更需要做的事就是斗蟋,我也知道你,你需要做的事是吹箫。干儿子,我说得对不对?”
“对,干爹。”王士毅依旧垂着头。
“你要吹箫,以后能不能在院子里吹,不要再去翠苑楼吹,如何?”
“好的,我一定听干爹的话,以后不去翠苑楼。”
陈掌柜抚胸笑道:“豆儿是个良家女子,你去翠苑楼虽不做嫖娼之事,可豆儿总是觉得脸上难看,你和她吵架大多是为这事。在院子里吹让我们也听听,不是很好吗?”
“干爹说得极是。”
“斗蟋的季节就要到了,今年我想在开场斗局的时候,让你用箫声助阵助兴,如何?”
“太好了,到时我一定吹彻鸾箫,让干爹饲养的蟋蟀所向无敌。”
“好,好极了,到了晚上,你再给我吟诗,吟蟋蟀诗,好让我也粗通典故,陶冶斗蟋的雅兴。”
“行。”
王士毅自从成了陈掌柜的干儿子之后,很少再像刚进陈府那样夸夸其谈,故作高深,而是非常温顺乖巧,俨然一个孝子。陈掌柜非常喜欢。
陈掌柜自然没有觉察王士毅极善于伪装。
王士毅离开陈掌柜的屋子,少东家便进来了。少东家在门口撞见王士毅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士毅被少东家瞪得惊惶而狼狈。少东家跟梅娘的关系他听豆儿说过,王士毅想到少东家可能觉察了他跟梅娘在翠苑楼的事,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脸上苍白失血,只是傍晚的陈府大院一片繁忙,谁也没有注意王士毅的面部表情。
陈掌柜见到少东家就像见到魔鬼,陈掌柜端起桌上的汤罐径自喝着鸡汤,少东家发现陈掌柜端汤罐的手颤颤巍巍。
少东家说:“和县新上任一个知县,姓蓝,名叫蓝鼎元,是个地地道道秉公执法不徇私情的主,我已打听清楚了,此公跟那个杂种知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陈掌柜把汤罐啪地重放在桌上。
“别来要挟我,给我滚出去……”
少东家支起那只残腿,岿然不动。
“知道那个知县为什么自尽的吗?”
“要多少,快说。”
“五十两。”
“你这个孽障,我这一条老命非栽在你手里。”
少东家得了五十两银子之后依然没有离开。
陈掌柜喝道:“还不快滚!”
“上次阿雄拿给我的银子是十两,我说要你替我还的,你还了她没有?”少东家说。
“滚,滚走。我不愿多看你一眼。”
少东家依旧沉着冷静。
“告诉我,还了没有?”
“不用你管。”
少东家提高嗓门说:“告诉我!”
陈掌柜像泄了气的鱼鳔,一下子瘪软了下来,他浑身乏力就像漂浮在河面上的棉花,自己也不知道何至于如此惧怕儿子的要挟。那次阿雄去县城给他带来的消息,像一张硕网一直罩在他的头上,他就害怕接替的县令会重新审查秦钟的案子。至于知县自杀原因,陈掌柜暂时还没把它和秦钟的案子联系在一起,阿雄始终封锁着梅娘跟那位知县的桃色事件。少东家说接任知县是一位包公式的正直之人,陈掌柜知道这不是无端编造的谎言,他已经早有所闻。
陈掌柜软软地说:
“还了。”
陈掌柜又软软地说:
“你走吧。”
少东家满脸得意地离开老掌柜的屋子。
少东家当然想不到他那在别人面前始终露出宽厚随和的笑脸的亲爹,在他走出门槛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什么念头,陈掌柜为自己陡生的这个可怕的念头吓得挢舌不下。
后来有人听到从陈掌柜屋里传出一声碎裂之声,陈掌柜在惊恐不安之中掼碎了盛着鸡汤的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