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萍乡城里饭馆大多有这道菜,值得称道的是萍乡城里的“萍水相逢”、“嫂子”和常青大姐家的厨房。“萍水相逢”的名字甚有诗情画意,我很迷恋,像无意间抓到了一段忘却了的轻梦。酒店在萍乡的秋收起义广场的西面,环城河从它的阶前流过。秋收起义广场落成时是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来剪的彩,这位优雅的女人对萍乡有很深的感情,她的先生在这里开始了革命的壮举。前两天看书,有云,革命者其实是在革自己的命,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义无反顾。不知当年少奇同志是不是也喜欢这道家常小炒?
“嫂子”是间小饭馆,实在名字,实在价钱,实在味道,它在城市不起眼的边上,却并不妨碍它的好生意。这间饭馆没有菜谱,吃客们进来就直奔厨房,里面有一张十尺大方桌,说十尺太短了,上边盛满菜肴,腊味、时令、河鲜、禽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来客随意现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第一回去吃时,刚刚点完菜回到包厢,还没有落座,菜就热气腾腾地上了,吃客吃得畅快淋漓,店家忙得不亦乐乎。自然好味道不怕巷子深,来尝鲜的络绎不绝。常青大姐家的菜脑菜却是小家碧玉,又不失大家闺秀风姿,涉左及右,是不可多得的好境地。中国人不可能真正做到的中庸,素炒菜脑做到了。菜其实不是大姐炒的,有大师在,她是不敢进厨房的,大师傅是绍华姐夫,他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乐观豁达,少有物欲,随遇而安,乐在其中。东坡居士是“无风无雨也无晴”,他是无风无雨却有晴,说他无忧无虑倒不如是心怀坦荡。姐夫和父亲是同类人,父亲却要辛苦,儿女众多,命运艰辛却心性坦荡、苦中作乐,似乎境界更高,难怪退休后的父亲开始写诗,文思泉涌,生活琐碎全是他的题材。现在我知道了,只有具备诗人的心怀才能写作的。父亲七十有三,身体很健康,得益于他的胸怀气度。他们都属猪,猪属相的人性情温和,老百姓都认为是有福气的属相。今年是猪年,全中国的年轻夫妇一窝蜂拥去生“金猪宝宝”,中国大陆迎来建国以来又一个生育高峰期,政府急了,告诫未生夫妇们要从考虑下一代的竞争压力出发谨慎生育,可忠告归忠告,照生不误。绍华姐夫的厨艺精湛,要去他家吃饭前,胃口总是不自觉地被吊得足足的,一想到他的饭菜就心旷神怡。附近邻里家有红白喜事多请他去帮忙掌厨,而过年过节兄弟姐妹在家请客吃饭也总是请他出山,父亲总是笑说,这样的请客法还不如说是绍华请呢,你们要付出场费的。所以大家都羡慕常青大姐的好福气,嫁给了无忧宫,嫁给了饭店老板、饭店厨师、饭店服务员,外加心理按摩师,加上心宽体胖的姐夫节俭少欲,就同时嫁给了储蓄所和鸭绒被。
说炒菜脑,说远了。幸好和菜还藕断丝连着,不能说跑题。菜脑菜叶也是道好菜,洗净放入锅中,加入冷水,旺火,待水冒热气,捞起,绿油油的叶子变成了浅奶黄,像睡着了一样软绵绵,昏昏沉沉的样子。卷成一团,挤出水分,碎切,油炒,油要够,如果是腊肉油更棒,火要足,反复翻炒。不知道股票是不是这样子炒,香味弥漫,鲜质粼粼,这是“捞菜”。捞菜好下饭,我总能吃两海碗白米。
菜脑菜的叶和茎还可以用来腌制,制作过程简单,叶子洗干净后撒上盐,放在洗衣盆中用搓衣板搓,这样盐分就渗了进去。茎可以切开,露出白玉粼粼,同样撒上盐粉,晒上几日,复用盐搓之,放入瓷坛。瓷坛多是黄褐色,我们家的那只一直放在堂屋的茶几下。盖上坛盖,在盛口处加上一勺水,这样就能保证密封。腌菜讲究的是密封不透,质地才会地道,跑了气的腌菜会臭,吃不得。记得小时候母亲总会让我隔三岔五去看看瓷坛盖的水是否蒸发,快没有时就加上一勺。腌菜一般一个月就可以取出做菜,腌得时间越长就越好味道,腌菜炒腊肉、炒青椒、炒肉末,或和瘦肉丁压在油而不腻的扣肉碗底,那味道可以忘却一切山珍海味。现在外边吃饭,总觉得不及一碟青椒腌菜津津生味。
今年过年,在大姐家吃饭,许多年不曾回来的堂哥青松也在。四特酒喝得畅快,醉了的青松还连吃了四碗米饭,吃得满头大汗,这些年他满世界跑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青椒腌菜。绍华姐夫的一道小炒炒出了一家老小的陈年旧味,苏轼《水龙吟》的池中扬花是“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似花非花。绍华姐夫的青椒腌菜,菜已非菜,在我和青松的眼里,乡愿三分,二分童年,一分精致——我们的日子正在人间炉火纯青着。
芙蕖
我对莲藕的认知大抵始于“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江南的春天是热闹的,《东京梦华录》有记载,抄书一段:
次第春容满野,暖律喧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踘踈狂。寻芳选胜,花絮如坠,金樽折翠簪红,蜂蝶暗随归骑,于是相继清明节矣。
风光移花接木到了故土,我的印象儿时的故乡春光大抵如此。当然骑马踢球的没见过,我走在嫩黄轻拂的田间小径上,偶尔会惊起一只潜伏在田间的野鸟,像一只射不出力度的箭笨笨地飞过荷塘,翅膀稀里哗啦地响。荷塘稀稀疏疏地有荷尖冒出水面,有的荷叶展开了它的身体,晴空蔚蓝在浅浅的水面,有人在往荷塘间撒化肥,头上的草帽也是蔚蓝的。他的身影在荷塘里拉得长长的,他反复地唱着:“砍断磊桥三块石,剪去出字两重天——”是萍乡的春锣彩调。田径旁边的水渠中也会有荷尖冒出,我兴致好时会卷起袖子顺着荷茎往下挖。挖渠中的莲藕是不会被庄稼人骂的,老家管这叫“搂藕”,好听吧,像搂住春光秋月,搂住少女的细腰。搂可不是轻易的事,莲藕藏身很深,泥土很硬,往往要挖至双手手指生痛。但凡是能从荷塘长至水渠的藕,一定是茁壮的,所以每次我都大有所获,得藕三两支回家请母亲熬汤,莲藕炖沙骨。记得儿时,从我家穿过铁路就可以看见农家的田野,在田间抓鱼虾、搂藕、采艾叶是童年的部分,现今这里却早已荒废遍布楼市了。
夏天来时,荷叶茂盛,一支支云伞簇拥在田间,绿云韵律,投影婆裟,有荷花出淤泥,粉嫩嫩,乍是好看。可能是老家的莲藕多食用的缘由,反倒莲花却稀奇,我们这些小孩子要趁主人不注意时,偷摘两支,插在瓶中,看瓶中花事。要被发现是要被骂的,听说摘掉了花的藕长不熟,不知是否如此。我们还会摘一朵大荷叶,从中间挖个头大的孔,穿过头披在肩上,像武侠片里的肩披护甲,自然神气万分。
二○○二年夏天在北京工作时,朋友要去圆明园拍荷花,邀我前去。我们租了一条小船,穿行在昔日的皇家荷间,一竿撑过去,碧波荡漾,像画家的一笔下去,水墨在宣纸上自由呼吸自在地洇化,这个大城市的喧嚣在这里湮灭,我依稀摆渡江南了。大朵朵的荷叶,粉色荷花,淡绿莲蓬,惊惶水鸟,蝉鸣,蜻蜓点水,孤舟,水响,撑竿,波纹,白云,艳阳。我在一张睁不开眼的网里不愿挣扎,浓浓淡淡都是故乡的味道。到了湖心的小岛上,居然有人在喝啤酒,兴趣盎然邀我们入席,欣然而坐,酒是燕京牌瓶装,感觉却是上上乘。《陶庵梦忆》有同样的境遇:
到亭上,有俩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者似相公者。”
我不胜酒,归来时天旋地转,忘记了对方的姓氏。
《诗经》有云,莲,称荷,名芙蕖。周敦颐很喜欢它,他在我的故乡做官的时候,建有溪濂学堂,周边种满荷花,《爱莲说》大家太熟悉不复抄,晚年他曾在庐山的莲花峰下建房子,号濂溪书堂。可见他的喜爱程度。
莲可以食用,亦可以入药,能观赏,又可人用,既是阳春白雪,又是下里巴人,莲藕中通外直,是出世,又是入世的。
近些年,听说广西大学里种植了不少荷,终于有一晚朋友卢慧约我去荷边喝茶。荷叶茂盛,却有污浊之气,死水几潭怎能生养芳香?再也没去过,我常常想象着儿时的荷塘和那次圆明园的境况:“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张宗子是我,我是张宗子。
茶饼草莓小笋糖罐子
茶饼草莓糖罐子小笋在立轴画里,卷在画筒中,画纸暗黄暗黄的,有乌龙茶的茶渍。拉开画轴,水灵灵地跳了出来,像乳头鲜红的少女从河里走了出来,头发,脸庞,指尖,水淋淋的,滴湿了脚下的泥土。春雨弥漫,一派翠色,柳烟里忽地飞出一只青鸟,我欣喜若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茶饼如新妇,出水芙蓉般娇艳欲滴,这是江南孩子的春天了。
四五岁时我曾在一个早晨和一个陌生的人上山,他上山打猎,我完全出于好奇,一路走去竟露水湿了裤管。不知身在何处了。数小时后未见我踪影的母亲急得满头渗汗,她怕我出什么意外,失足跌入水潭之类,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而我已在群山之中乐不思蜀,一个小人走在山间,青绿间春风拂过,说不出的舒服,视线里千里目穷,浮出连绵远山,气象俊朗。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童年都会思考一个问题,远山,为什么它们如此延绵?孩提时代的思考很吓人,一不小心就做成了诗。我一点也记不起猎人的手起枪落是不是百步穿杨还是大失水准,却记住了什么是茶饼,粉嫩嫩的生在叶端,倒有些粉愣愣的感觉,仿佛云头的花朵跌落下来。茶树在做另外一个梦,就有了异类。春意盎然中,茶树不甘寂寞,茶花开在秋天,急不来就开出了茶饼,勉强也算开了吧。茶饼味道清甜,水分丰富,轻轻悠悠像白云在嘴里吞吐。晌午时分我用衣服兜了一堆的茶饼回到家,家里快急成一锅沸腾的粥了,母亲喃喃而语,回来,回来了。神婆告诉她,孩子不会丢,自个儿会回来,果真如此。
草莓在萍乡有它的俗名:“禾棘泡”。老家的方言有时让人觉得莫测高深,像一个木鱼,不同的人可以悟出各自的气象万千。杭州灵隐有位大师法名就叫木鱼,名字取得大有佛心。禾棘泡长在生满荆棘的一种植物上,像一粒粒小灯泡泡挂在枝叶间,红红黄黄,煞是好看,红的熟透,宛如少妇,黄的半熟,待在闺间,各有味道。禾棘泡生在野外,大多在山间属灌木,采摘时需小小心心,否则就会被刺伤,划出长长的道道伤痕。当时注意力全在吃上,就顾不得其他了,过后才知道疼痛。追逐美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童年在山间没有疲倦,只有兴致勃勃,意外的惊喜往往不期而遇,禾棘泡在树荫婆娑处,大饱口福。
印象中最深的却是春日的早晨,睁开眼睛,窗外已春日和煦,晨光散尽,姐姐们提着满篮子的新笋回来了,密密的细汗渗在她们光滑的额头,脸上的红潮如飞霞落雁。她们在天光未漏时就上山了,晨露浮在紫气盈盈的草木之间,噼噼啪走过,裤管湿漉漉,沾满了青草的翠色。一阵兴奋,她们在竹林的新绿中发现新鲜。萍乡的新笋不大,手指大小的破土而出,一场春雨后,它们在松松软软的土间出现,到处都是。每次摘笋回来,姐姐们总会给我带回一盆的禾棘泡,泡在清水里,鲜艳,像出浴少女的乳头。禾棘泡好吃时,寂寞了两季的田间要插秧了,天空蔚蓝,白云花朵散漫,像茶饼朵朵。
有一年拔笋,拔着拔着,忽地发现脚下一条麻黑的蛇盘成饼状竟对我的出现毫不理睬。我早已魂飞魄散,一溜烟逃跑了。
糖罐子也是荆棘果实,却在秋末生熟,浑身生刺,像刺猬一样让人无从下手,红红褐褐,仿佛秋天的绝症,果实却甜得惊人,所以叫糖罐子。藏了一罐子的糖,名字实在。摘下几粒,踩在脚底,在丛草中轻蹭,刺便磨尽,洗干净,从中剖开,挖去毛绒绒的囊籽,嚼在嘴中,斑斑驳驳一嘴的秋色。糖罐子还能泡酒,我记不清是哪个亲戚喜欢,但我却从来没有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