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民间传说，古樟是有灵气的，长到一定的年岁了就有灵异附之。想必长年吸收日月精华，有灵气也属常理。古樟之下多有蛇，大蛇。有一年，萍乡西门桥附近的一棵古樟在雷雨交加的夜里被闪电劈倒，人们在树下发现了一条躯大如碗的花蛇。老人们说这蛇是孽障，要成气候时便遭天谴，以免贻害人间，世间的一切总是难逃老天的法眼。那棵倒下的樟树更加坚定了我的恐惧。小时候，我对古樟充满畏惧，从来不敢单独在树下玩耍。我期待遇见树下的巨蛇，却又害怕它们。菜园里的古樟下确实有条大蛇，据说是条乌蛇，乌蛇大有祥意。我从没有见过，哥哥姐姐们也没见过，爹爹妈妈也没见过，倒是住在古樟边上的邻居家婆娘见过。那天早上打开后门，见到它像一团乌黑的雾气一样盘在树下，瞬间消失了。我觉得，它一直在我的梦里，不经意间可以窥见一斑，神龙不见首尾。乌蛇是老百姓的想象，民间的想象总是篇好小说，一想就坠入云雾之中。
在萍乡，古樟是不能随意砍伐的，神灵在人们的心底潜伏，有至高无上的庄重感。相传随意伐之会受到惩罚，家遭不幸，所以实在要砍伐时，就会请道行高的法师先做一番法事。法师是人与神的翻译，他把人们要砍伐的意愿告诉神灵。说砍树充满仪式感倒不如说是老百姓心怀坦荡，什么事都做得光明磊落，心安理得自然相安无事。现在想来，老家的先祖们其实是早有环保意识，想必他们不愿树木遭破坏，编出一出精彩传说，让古树流传至今。
菜园里的那棵古树终于在十多年前的一天轰然倒下，有人要在那里盖私宅。倒下的情景我未曾见到，却有从未有过的惆怅，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恋人离去，却无能为力。
柚子花
午后，搬张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沏茶，铁观音，倒是清淡。春天不太合适喝现今流行的普洱了，太浓，会抢了春色。眯着眼睛看园里的柚子树抱住微风懒散地摇曳着，树叶沙沙私语。谷雨要到了，柚子花期到了。它们在枝叶间调皮地探头。这是我在萍乡的快乐日子，很矫情，但确实是。
柚子花开在春花烂漫时，百花新柳乱春烟，我把“芙蓉烟柳乱秋烟”移花接木倒还算是贴切。儿时的我常在晨光里读书，搬张椅子在堂屋门口，朗朗上口，后院的奶白柚子花就在诗间开放，魂萦梦迁。诗是念给大人们听的，好要他们知道我在用功。
柚子花在我家是常客，现在回家还是可以遇得到。小时候，老屋后面的菜园里有十来棵柚子树，我从没有把它当成果园，只是当成菜园，因为父亲在工作之余在这里种菜，春天种辣椒茄子豆角西红柿冬瓜南瓜苦瓜丝瓜，秋天种地瓜萝卜马蔺卷心包菜大头菜白菜莴苣等等，夏季地气太重，似乎种得很少，因为父亲种的这些菜都是吃过两季的，我们常常可以提前吃到市场上还买不到的新鲜。印象中好像很少种黄瓜，黄瓜吃水重需强光，因为园中柚子树根盛荫多，故不种，黄瓜花期娇嫩，芸芸众生中举步维艰的生活它们会不适宜。柚子树与庄稼们性和，次第领骚，互成风景，相安无事。
菜园的春色不是玉兰，皆为柚子花，白色的小花满枝满桠，银装素裹，远远看去像巨大的苗家女节日的头饰。暗香浮动，看似轻薄，却自有力量，我很是迷恋。我的童年我的早晨我的夜晚间它们的气味都会钻入我的被窝，枕在我的头下。群鸟在花间跳跃，叽叽喳喳欢快地觅食，它们偷走了春光的一角。有一年，柚子树间有雀筑巢，我每天放学后都会看它的工作进度，它一点都没有偷懒。
现在回家甚少，遇见柚子花开时，倒是像一日读闲书，读到心情素净，仿佛握住一段古琴遗韵，有管平湖的味道，自是好福气。管先生是琴中大家，有吴门虞派之称。想必，翻书时，后园地上早已一地的香白，花早已虚其心了。
雨来时常常没有征兆，一夜春风谷雨，万斛银花碾作灰，一地的银白。诗云“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是惜桂，我却更是叹息柚子花，有些周邦彦的伤感。
花瓣落了，蕊见星星点点的油绿探出了头，柚子也有如此可爱的时候。白玉兰的花期到了，上海的老太太把两朵穿在一根线上，卖一块钱，苏州的妇女喜欢挂一枚在胸前，清香有加。
柚子熟了，一只只乳房在碧绿的枝叶间傲然挺立。
番薯糖
落日熔金，夕阳在故土撒了一层微薄的金粉，孩子们放学的路在地上规规矩矩地拐着弯。
要看母亲做番薯糖，所以我在路上横冲直撞，跳动的书包后面是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路上有群鹅追着我跑。尘嚣飞扬，鹅毛飞扬，它们有翅膀，我没有，肯定跑不过它们，被戳了几口，隔着裤子厚实，还是痒痒乎乎的难受。我在放学的路上经常会遭遇它们的攻击，鹅们嘎嘎地吆喝，脖子伸得更长，我边跑边笑，再伸就赶上“姚莉琴”喽。姚莉琴是我的小学同学，脖子很长，我坐在她身后吃尽苦头，抄黑板上的笔记总是也要跟着伸长脖子左摇右晃才看得到全部的内容。同学几年中，我上课时大部分时间眼睛里都是那长长的脖颈，以至于她的面容早已模糊，希望她不会由此而生气。
推着单车和黑木理发箱的剃头小王师傅在边上幸灾乐祸地笑，我会边跑边回敬他：“笑咋哩，笑死哦。”他的腿是跛的，人瘦弱得像一个符号，不经意就会出现在我的童年里，老远老远就听得见他“有脑剃吗”的吆喝声，脑袋剃了那还了得？其实是理发。老家的方言有时会让人一惊一乍。说吆喝是不合适的，小王师傅的声音比吆喝要温软，细长的余音像丝绸一样的光滑，却是好听。他的单车摇摇晃晃，在乡间的小路上，是飘在故乡的一片落叶，周遭的荷塘，枯败着几支残荷。
我们那儿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的头发都是他剪的。老人大人他一丝不苟，不敢怠慢；孩子们的头就是他的试验田，他的推剪往往会剪出意外，一剪滑了过了头。小王师傅一生未娶，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番薯在秋天收，挖破皮的蒸来吃，不吃的剁碎了喂牲畜，没有破皮的一堆一堆放进窖里，不容易腐烂，一个冬天都可以吃，次年春天还能拿出来做种子。窖藏的番薯一般用来酿酒。番薯酒，味道淡甜，轻轻薄薄地入口，甘冽也淡淡然然，是寻常百姓家的清淡日子。没有窖藏的人家多会选些上好的连藤绑成一串，吊在房梁上储藏。番薯要过秋的最好，经霜后番薯徐娘半老，起了皱纹，秋高气节天将番薯内敛的糖苷激活。它们吊在房梁上魂不守舍，摘几只削皮，嚼在嘴中甚是脆甜。也可以切成丁状熬粥，还可以切成丝混在米饭里蒸的叫番薯丝饭。缺粮的年代这是人们的主粮，如今连“农家乐”之类的饭店都鲜见，价格不菲，往来的吃客却络绎不绝。番薯丝饭当年吃得想吐，现在却成佳肴津津有味，大姐常青常常说：“这日子真是不知道怎么了哦！”番薯丝饭倒有些雷同文人的宿命，是王维笔下的“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番薯熟时，大人忙着收粮，孩子们忙着摸瓜。我们常在风高月夜里潜入农家的菜园，地瓜、番薯、甜瓜、凉薯，见什么偷什么，绝不会空手而归，战利品要吃到肚子圆圆鼓鼓才肯罢休。第二天早晨去上学总能听见大人在遭窃的田间叫骂，忍住笑心虚虚地走过。一次夜间，同学小廖说发现了一块长势很好的凉薯地，一群毛孩子就窜了进去，大肆蹂躏一番，确实甜得惊人。次日早上，小廖病蔫蔫的来上学，满脸都是霜打的茄子，问他是不是吃坏肚子了，他说不是，早上妈妈告诉他：“昨夜，不知是哪些个天杀的毛孩们把家里种的凉薯偷了个大半！”
小廖妈妈说话时头发都是竖起来。
番薯糖最大的用处是在冬末用来做米糖，老家叫“零生米糖”、“冬米糖”，我觉得名字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好听。米糖是家家户户的御用年货。过年前的一个月，就会有安徽师傅挑着做爆米的炮炉在老家的大街小巷招揽生意。母亲常常叫我抱上一盆新米去爆，爆过的米花就叫“零生米”。等待爆米花的人常常排着长队，安徽师傅乐得嘴都合不上。他那像炮一样的爆米炉简直是个不解之谜，它让我一直保持着童年的鲜活想象力。爆米炉烧得红彤彤后，在炉口套上大麻袋，用铁锤敲击开阀，“嘭”的一声巨响后，香喷喷的爆米花喷了满袋子。记得那些安徽师傅大都系条黄布围裙，上边的污渍都是晶亮亮的，他们的脸也是晶亮亮的，他们用风箱吹烧的炉火烧得吐着青舌，黑乎乎的爆米炉在跳跃的火焰上面不停地翻滚着，通体彤红时，就是孩子们惊叫的时候了。孩子们对过年的期盼在一响响爆炸声中渐行渐远，是一段连着一段的陈年往事。
安徽师傅们的手艺大多熟稔，也有手生的时候，偶尔将米爆成半生或焦黄，便会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浪费了粮食，后边的工钱都不收了。他们的收费是按炮数收，一炮大约两毛钱。小王师傅理一次发也要两毛钱。
爆米花打好后，父亲和母亲一般都会在当天晚上架起大锅，待烧红了锅底时就会倒番薯糖，冬天里凝固了的糖渐渐融化开来，香味腻人，像做了个美梦后翻过慵懒的身子再睡。我在旁边看着父亲母亲忙碌，兴致勃勃。黄晕晕的灯光里，父母的身影，影影绰绰，糖香氤氲，一部黑白老电影。糖融到沸腾时，母亲就会倒入爆米花，搅拌均匀后，铲起放入四四方方的木制糖架中。父亲再让米桶来回滚动，像擀面一样，他臂力沉稳的动作甚有美感。压实后再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米糖就做好了，放在空旷处晾一晚，便勾走了火气，再密封进糖缸，一个春节都有牙祭打。做得多的时候，夏初还有得吃。米糖做好后，只能晾一晚，时间长了就会融，融了就是散米一盘。
米糖做好后的几天里，母亲一般会叫我去剃头，要过年了。我常常挨到放学后天摸黑时去，再摸着黑回家时，妈妈会生气：“这个王跛子肯定又想婆娘了，剃得像狗啃了一样。”
坛子菜
胖嘟嘟的大头菜很可爱，木桩子一样一棵一棵在菜园里绿悠悠的长势妩媚，大有唐代遗风。春天老了，皱纹在大头菜芭蕉扇一样的叶子里，叶子的脉络流淌着这个春天的心思，辣椒苗、茄子、西红柿都还待字闺中。“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我眼里的大头菜就是杜牧笔下的那位少女，叶却已展，风华正茂，青嫩明艳之春事。大头菜也叫菜脑菜，削去叶子，就剩菜头杆，去皮就是菜脑，淡绿如上好缅甸玉，旺火，浇油，净炒，溅点料酒，炒到略有生翠色时，加上几段青葱，几滴香油，起锅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好味道，便宜却千金难换。也有切成丝状和里脊肉丝油炒，撒上干辣椒面，红红点点，便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吃客已在春山外。想必是六一居士桌上常待，欧阳修也是江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