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休息一下,喝口水!”杰森说着,一边解下自己左手腕上的运动绷带,一条割痕赫然出现在四季眼前。
他们挑了块大岩石坐下来,周围全是些生长超过百年的高大粗壮的松树,到处弥漫着松脂的香气。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事吗?那我就告诉你。”
“那一年我5岁,妈妈和爸爸离婚,她带着我嫁给另一个男人。头几个月,妈妈和继父相处得不错。可是没多久继父就暴露出一个酒精上瘾症患者的全部可怕之处。妈妈被他粗暴地吆喝和使唤。继父每天什么事情也不做,因为生病工作也辞掉了,靠我妈妈一个人在麦当劳店打工挣钱养家。”
“我还小,跟着他在家。他经常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喝完了就发酒疯,可怕极了。”
“妈妈操劳过度,没多久生病去世了。留下我和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钱,就这么饱一顿饿一顿生活下去。
“毕竟我还太小了,会想念已经去世的妈妈。有一天实在想得受不了,在角落里小声地哭泣,一边嘴里叫着妈妈,被那个男人听见了,他醉醺醺走过来,把我拖到浴室里,找出剃须刀片,往我手腕上割下去。”
“‘你不是想你妈妈吗?这样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见到你妈妈了!’那个男人得意的笑容,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夜里做梦,也常常会梦到这一幕情景。”
“可是他的手太抖了,使不出太大的劲。不知道流了多久的血,我的手腕竟然凝结了血块,我没有死成。他后来也没有再下手。”
“有一天,他出去找酒喝再也没有回来。邻居发现我在垃圾箱翻剩下的食物吃,就向儿童社会福利局报告。我被一户健康正常的人家收养,18岁后我来到硅谷上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收入稳定丰厚的工作,我现在是一名电脑工程师。”
“当然有很多时候,我仍然失眠,仍然作关于过去童年时候的噩梦,我知道将来的人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面对自己往事的阴影,但是已经不再害怕,不再逃避,我感到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快乐。”杰森指指自己的心,自信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
四季凝视着杰森手腕上的伤痕,默默地倾听着。
小憩之后,继续前进,山路越发崎岖。他们艰难爬行了不知多久,终于登顶。
巨大无比的半圆石丘蓦然出现在眼前。传说远古时代,有天神用巨斧将圆石丘从中劈开,一半无影无踪,剩下的半圆切面平平整整,令人叹为观止。
在这个奇妙的巨大切面上,一排软绳梯从石丘山顶上垂下,一些蚂蚁似的渺小人影吊在绳梯上缓慢挪动。
从石丘极目眺望,周围是雄伟的冰川遗迹,松林重重叠叠绵延无际,厚厚的积雪化作纯净无比的瀑布,气势磅礴地从奇峰怪石上倾注而下。
“为了眼下这一刻,7个小时的负重涉险翻山越岭都是值得的。”四季微笑着,转身遇上杰森鼓励的目光。
“我的故事?比你简单得多。”坐在石丘山顶,四季终于开口述说。
“我像是被下了咒语,每一段感情都不顺利,一定会碰上坏男人。对方不是脚踩两条船的花心男子,就是只想利用我的势利男子。每次都以上当受骗告终。”
“不过,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好男人。”杰森遥望着远方起伏的山脉,轻声说。
四季微微一笑,“我知道,每一个人都这么说。不要因为过去的经历而丧失对他人的信心。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也花费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杰森伸出双臂给了四季一个有力的拥抱,“好好照顾自己!”
四季拍拍他的背,“嘿!我们两个人之中,谁更象心理医生?!”
两人相视一笑,挥挥手,道了再见。
一个普通的星期日下午,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门前长椅上,林冰洋看看手里的冰咖啡,圆头透明塑料杯中的冰块正在一点一点的消融。
红砖砌成的小花圃中,红艳艳的冰岛罂粟和萤紫色的地中海熏衣草在迎风摇曳。5月的和风,明亮耀眼的阳光,组成了加州常见的令人愉快的晴朗天气。
可是他看上去却不甚愉快。那个人怎么还没有来?他心里嘀咕。现在的人越来越爱迟到?正烦恼着,一个阴影挡住了他身上的阳光。平良那张说不上是献媚还是关心的笑脸,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林冰洋面前。
“社长,一个人出来玩?”一点也没有顾忌到林冰洋躲避目光的平良,手里提着两大包超市杂货,凑得更近了。
林冰洋很无奈,“没错,一个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冰箱空了,我出来买菜。”
“嗯。”林冰洋等着他寒暄之后速速离去。
可是平良没动地方,“我老婆去朋友家打麻将,丢下我一个人可真无聊。社长,咱们俩人一块玩?”
“大难小难呢?你可以跟他们玩。”
平良摇摇头,“他们兄弟俩去外婆家了。星期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看家,好孤独。”
林冰洋看看手表,糟糕,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怎么打发平良?他有点着急。还没等他想出良策,平良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来。
“社长,今天看起来真精神,简直称得上是帅气。头发修剪过了?衣服也这么平整?社长,你是跟谁有约会吧?”
“对不起,我迟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耳边响起。
平良抬头看到一张满头卷卷的天真脸庞。一个年纪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正朝他们友好地挥手。
对方一张亚裔的脸,一开口却是纯正的英语。又是一个ABC,平良想。
林冰洋微微一笑,用中文回答,“没关系,我刚刚到。”
年轻女子马上转而用一种怪腔怪调的中文回答他,好像机器模拟的人声。
平良想起自己的孩子,中文学校教出来的孩子,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美国腔。不过,肯下功夫说中文,也是一件好事。
林冰洋摇手,“可可,你不用勉强,还是说英文吧。”
可可笑得很甜,“没关系,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说中文。”
平良注意到:社长的脸迅速地红了。
平良决定成人之美。他立马撤退,留下两人在长椅上细语。
谁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却没有半点诗情画意或是浪漫可言。
“她最近很不对劲,接近危险边缘。真伤透脑筋!我该怎么办?”
“让她去,大概要过一阵子她才能冷静思考问题。现在逼她分手也没有用。”
他们讨论的对象,不消说,自然是最近恋爱路上不顺利的四季。一个出色干练的心理学临床医生,面对自己的爱情问题,却如同三岁小孩一般迷茫无知。
“可可,你是爱情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应该有好的办法。”
“这件事情交给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迄今为止我经手的38件案子,每一个客户都对结果相当满意。”
可可露出调皮的笑容,“其实,若是站在别人的立场,四季应该比谁都看得更清楚,无奈往往是当局者迷。你责怪她也没用,只会伤及你们兄妹之间的感情,让那个男人有机可乘。难道你愿意冒这个险?”
可可伸个懒腰,“天气真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天气跟故事有什么关系?林冰洋瞪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不过他没有打断,任她自由自在说下去。
“从前有座山谷,谷里面的人长相都很古怪。脑袋很大,占整个身体的二分之一。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居高临下。两只手却生得灵巧,又细又长,见面打招呼问候的时候,就一下子伸到别人口袋里数钱。别惊讶,这可是山谷里很正式的一种礼仪。对方口袋里钱多的话,他们的眼睛就放下来,;对方若是口袋里钱少,那可就不妙,他们的眼睛抬得很高,根本没法看到。”
“山谷里的男男女女到了婚嫁的年龄,就开始寻觅合适的伴侣。每到风和日丽的天气,大家走到大街上互致问候。他们的手像葡萄藤一般展开来,伸着纤长的触角,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就赶紧互相拥抱。触手一碰口袋,若是大家的口袋都很鼓胀呢,就成功了,两人兴冲冲回家一块过日子;若是一方口袋鼓胀,另一方口袋干瘪,他们就商量商量,成功的概率可不高;若是很可怜的两个人口袋都干瘪呢?那干脆没戏,偶尔成功一对两对的,则被列为珍稀动物。”
林冰洋笑不出来,“硅谷没这么惨,不像你说的这么现实。”
和可可告别后,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林荫道上走着。星期天的下午,大街上寂静无人,也没有车经过。大家都在午睡吗?林荫道上轻风吹拂,巴掌大的树叶子绿意融融,显出清爽舒心的初夏色彩。不知不觉中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他的脑海里,一张纯真的脸在回忆中若隐若现。
一阵风吹过来,带来淡淡香味蜡烛的气味。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街角地上摆着一些玻璃罐装的白色蜡烛,小小的火苗在静静燃烧。围成一小圈的蜡烛中央,是一幅彩色照片,照片中的红发女孩笑得很甜。照片旁的一捧玫瑰花开的正娇艳。
在美国的街角,时常可以见到这种小型的纪念仪式。蜡烛照片和鲜花倾诉着生者的悲痛,追忆着死者的逝去。
这是谁家的女孩?她又遭受过什么样不幸?林冰洋目光移到照片下角的一张小纸条上,“亲爱的克里斯婷,我们大家永远爱你。”
也许就在这个女孩每天经过的熟悉街角,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她从此从这个世界消失,再也回不到爱她的人们身边。
忽然间一滴极大的清圆的水珠掉在手背上,林冰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然无法控制地流下眼泪。
往事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他感觉浸在冰凉的无法呼吸的海水之中,身体软弱得连思考的能力也一并被剥夺而去。就是这种无能为力的痛楚,这种无法消除的身体记忆,又生鲜地回到他的生活中。
她的头发也是像这样,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焰,明亮美丽。她的笑容具有天然的感染力,每次相见他也会忍不住变得阳光灿烂。然而有一天,这笑容永远消失了。他连一声“再见”都没有机会说,就永远失去了她。
“冰洋,给你一个好东西。”
他好奇地伸手去接,放在他手心里的是一盘磁带。
“这是我朗诵的课文。你跟着多念几遍,下次上课,你就不用发愁被老师叫起来念课文了。”
那一年林冰洋刚刚随着全家人移民到美国。每到念英文课文,都结结巴巴满头大汗。奥菊儿是本地出生长大的美国女孩。热心的她,一下课就找他聊天说笑,这使他英文水平迅速提高。
“那是因为我数学功课棒,你才跟我玩。”他开玩笑。
奥菊儿生气了,瞪着眼睛噘着嘴跑了。
他很后悔,可是也嫌她小气。女孩子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尽管他那时候已经20岁,也算是个大人,可是恋爱的事情还是搞不懂。得罪了奥菊儿他很伤脑筋,晚上在餐馆打工时也心不在焉。
“你有她的照片吗?”一同打工的艺术系学生斯蒂文给他出主意,“我帮你给她画一幅肖像,她一定不会再生你的气。女孩子肯定喜欢这个。”
他掏出学校旅行时拍的照片,一大群人中,她紧紧地靠着他,笑得阳光明媚。
他满心激动地等着斯蒂文完成画像,可是在那之前,奥菊儿就轻易地原谅了他。他们两有说有笑,又恢复到从前好朋友的关系。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那个下午。
“冰洋,明天学校见!”她的红色头发在风中飞扬,似燃烧的火焰。
这情景定格在他的脑海中,虽然有时他试图抹去这段记忆,却从未成功。
这天晚上打工结束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像,心里甜丝丝地坐在公共汽车上遐想,奥菊儿不知道会多惊喜。
第二天他捧着画像到学校,奥菊儿却没有出现。
她永远也不会来上学了,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17岁那一年的夏天。一个醉酒驾车的男人夺走了她的生命。在奥菊儿发生意外的那个街角,也摆出像今天看到的鲜花蜡烛和照片。
画像被他藏在衣橱深处。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淡忘她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一刹那,照片上红发女孩的脸和那张久远记忆中的脸重叠在一起,又消失了。
头顶的叶子沙啦沙啦作响,天很蓝,风很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恋爱了,他告诉自己,像发誓似的,带着一丝隐隐作痛的无奈。
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可可再度约他见面。
“你最担心的结果是什么?”可可直截了当地问。
“四季和那个男人结婚,毁了自己的人生。”林冰洋毫不讳言。
可可眨眨眼,露出她的招牌笑容,“那你真的可以一百个放心。他绝不会和四季结婚。”
“我现在正式报告我的分析结果:我刚刚说过,那个男人不会和四季结婚。理由如下:第一,从种种迹象看来,他是一个对钱财非常重视的人。据你说,近期他不停地追问,想要知道你妹妹的各项经济来源。还有他本人近期的经济状况不佳,有不小的信用卡负债。这些现象都说明:在他心目中,爱情永远不占第一位,对方的经济能力才是结婚的首要考虑。”
“第二,四季投资自己的心理诊所,成本尚未收回。而且四季本身并不曾拥有股票期权或是其他固定资产。将来心理诊所是否能获得大笔利润,也情形未明。所以,像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和一个只有理想、不考虑现实的人结婚。”
“不管四季多么一厢情愿为了结婚而结婚,对方都不会答应。”可可平静地道出她的结论。
林冰洋眼睛红了。他心情十分复杂。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因为妹妹不是有钱人,对方就放弃结婚的意愿?妹妹若是知道真相,会作何想法?
“这绝对是一件好事!”可可看出他的矛盾心理,“幸亏他是一个斤斤计较金钱的男人,幸亏他只是为了女人的金钱交往,不然你怎么能这么快知道他的真面目?”
黄昏,四季回到家,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许久不露面。
半夜时分,林冰洋看见坐在厨房地板上啃苹果的四季。
“你说对了,他不肯结婚。”她冷冰冰地承认结局已定。其他的细节,她半分也不肯透露。
平良有别样心思,“社长,你恋爱了?最近懒洋洋的总是一个人发呆。”
四季的事情,林冰洋没有告诉平良。平良一点也不知道他最近的焦虑。
也许平良说得对,自己真的在恋爱?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在衣橱里搜寻许久,找出一包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上面积了些灰,用手指一刮,留下一道印子。抱着牛皮纸包,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望着落地窗外的天空。打开?还是不打开?
窗外无尘的蓝天,显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