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盥洗室，他径直来到厨房。牛奶倒好六杯，麦片和冰冻水果切片放在一旁，煎鸡蛋火候恰好，熏猪肉条也已经脆脆的可以吃了，新鲜出锅的松饼，浇上热乎乎的枫叶蜜，不出10分钟，早餐就全部准备好了。
“起床！快起床！”在德成洪亮的催促声中，一家人闹哄哄地开始了新的一天。
“好！每一个人都拿好午餐袋啦？那就出发！”德成坐在有9个座位的家用面包车里，准备充当司机。而妻子和4个孩子，仍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候在家门口的车道旁，一动不动。
半分钟后，面包车绝尘而去，留下德成一个人沮丧地钻进一辆小型日本车，灰溜溜地开走了。
30分钟后，他带着一脸温顺的微笑，毕恭毕敬地坐在四季的心理诊所里。
“哦，我明白了。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普照，微风轻送，我们出去兜风吧！”四季听了他的述说，干脆地提出建议，德成略带腼腆的神情点点头表示赞同。
30分钟后，四季和德成一前一后的回到诊所。四季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脚步踉跄地一屁股坐在诊疗室的沙发上。坐在她对面的德成，仍然是一副先前温顺腼腆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四季拿出笔记本，将上面的记录逐条读出，“车子发动后的头30秒里，你在限速30英里的道路上将车子加速到50英里。接着在行驶了4分钟后，你大声地咒骂另一车道上的司机。在不打转向灯的情况下，你曾8次强行换线，其中3次挤进两辆相距不到20英尺的车子中间。怪不得你太太不肯坐你的车子，你的驾驶状态确实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边缘。”
“以我的技术水平，你绝对可以放心！”他的表情很认真，“在极速飞车游戏中我曾多次打通关，达到最高级别，公路行车不过是小菜一碟！”
四季顿时感到胸中怒气在上升，赶紧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四季走出诊疗室，来到接待台前，加斯汀正在设计一幅三维动画神庙。立体动画设计得十分精细，近景和远景比例准确，罗马式的雪白神庙圆柱上有精美的浮雕，但是奇怪的是浮雕上的神话人物的脸部细节却都没有完成。
加斯汀苦恼地望着四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象不出众神的表情。画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四季推了推他，“休息一下，喝点水，暂时扔下你的问题。”
走进茶水间，加斯汀熟练地倒水泡茶，“今天的客人什么口味？我猜绿茶应该很适合他。绿茶刚入口那淡淡的苦涩，在嘴里却会奇迹般的转变成甘甜香醇，他会喜欢的。”
一旁的四季眼泪汪汪，“你长大了，加斯汀，居然说出如此具有丰富人生哲理的话。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可是我解不开自己的谜团，人的面部实在太变化多端了，而且表情更是复杂得难以用画笔纪录下来。”加斯汀有些无奈。
“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天天都会碰到同样的情形。”四季眼睛发亮，说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闪闪发光。
“心理医生就好像一个侦探。”四季感慨地说，“找出病因是关键的一步，否则治疗毫无意义。有的谜团易解，有的则困难无比，必须有抽丝剥茧般的耐心和细心，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地寻找。答案不会直接放在你面前，你必须不断去尝试。”
加斯汀眼睛中闪过一丝亮光，回到接待台后的电脑前继续冥想去了。
回到诊疗室。四季看着德成一口一口抿着清新爽口、先苦后甜的绿茶，似乎挺满意。
看到德成的心情渐渐放松，她简单地开始询问，“听起来你对赛车游戏十分精通，很久以前就喜欢玩赛车游戏了吗？”
德成摇摇头，“大约一两年前，才开始越来越感兴趣的。之前忙着上班挣钱，哪有时间玩这些？！”
四季敏锐地追问下去，“一两年前？你的生活和工作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从那之后你开始有时间玩游戏？”
“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两年前，我就被公司裁员了，至今没找到工作。2000年后硅谷各公司开始定期或不定期地裁员。以前裁员是因为经济不景气，所以要减少成本开支。现在则成为硅谷特色的企业文化，说是为了保持活跃的竞争力。我已经超过38岁了，在硅谷，这个年龄的程序员，不是去升职当经理，就是被更加年轻的程序员所取代。”
说到这里，德成的脸色发灰，“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对不对？一大家子，全靠我太太一个人挣钱养活，我只能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现在，我太太在公司里升职加薪，地位越来越高。而我呢？公司不需要我，家里也没有任何人需要我！”
四季点点头，“我理解你的心情。”
德成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滔滔不绝地倾诉，四季全神贯注地倾听，不再发问。
四季迷惑地望望四周，发现自己陷入亮丽新车的波涛中。各式各样的越野车和豪华轿车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而寒溪正站在身旁与推销员热烈地讨论最新车款的性能和价钱。
他们此刻在斯蒂文森大道的一间英国售车商landRover的大卖场中穿梭，推销员则紧随在身边，只要寒溪的目光在哪一辆车上多停留几秒，他就会窜上前去，打开车门热情地邀请寒溪仔细欣赏车子的内部装潢。
寒溪的车坏了，他盘算说维修费用加起来高得惊人，还不如买一辆新车划算。
“虽然是我买车，也一定要你喜欢才行！我就是这种脾气的人，将来大到买房子，小到买块洗碗布，你不喜欢的我绝对不买。”寒溪疼爱地看着四季，不停地征询她的意见，“你喜欢哪一种型号的车？红色的车好看？还是黄色的好看？”
四季瞥瞥车窗上的售卖贴纸，发现寒溪中意的越野车价格都在5万美元以上。
寒溪又在向她招手，“这辆车好像不错，我挺喜欢。将来我们去野营，里面坐两个大人加两个小孩也还绰绰有余。”
四季心里甜丝丝的，觉得寒溪想得还真远，什么美好前景都在他脑海里规划好了。这么说，他真的很喜欢自己，早就已经做好了长远打算。两人认识好像没有多久吧？四季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遇上好人了。
“毕竟也辛苦等待了这么多年！”四季安慰自己，抬起头看到寒溪的笑脸，打开车门，她幸福地坐了上去。
早晨，四季一走进诊所，就看到接待台后面，珍如捧着一个很大的素描本出神，脸上有一种不常见的感动。
雪白的素描本上，一张纯真无邪的脸展现在面前——这是一张爱神维纳斯的画像。蓬松秀美的发卷下，维纳斯天真的眼神温柔地凝望着观者，她那精致的五官从画面上呼之欲出，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抚摸。四季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真的是出自那个阴郁少年加斯汀之手？
加斯汀通常下午下课后才到诊所来，这应该他昨天遗留下来的画稿。
珍如感慨道，“加斯汀真是有绘画的天赋才能！看得出来他下了很大功夫练习和临摹。他画面上的神庙有浓郁的新古典主义的风格，但是众神的创作又融合了巴洛克绘画艺术的肆意飞扬，情感冲突之强烈让人心情不能平复。”
四季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对绘画艺术的鉴赏力竟然达到如此高度，为什么一直深藏不露？”
珍如神色有些不自然，只是淡淡地挥挥手，“这不算什么。”
四季带着满腹疑问，走进诊疗室。
德成脑袋上缠着绷带坐在沙发上，张口结舌一脸的尴尬相。
再无二话，四季毅然决然下达了指令，“从今天开始，你开车的时候旁边必须有人监督，没人陪伴绝对不许开车。一旦出现违章情节，监督你的人有权没收车钥匙。”
四季疲倦地走进Outback美式牛排屋，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端起简妮的鸡尾酒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看来以后出手还是要狠一些！对某些人永远不能乐观估计，这次差点栽了！”
她迷惑地环顾四周，“今天为什么只有你跟我两个人吃饭？其他人呢？”
简妮似笑非笑，“说什么Girl’sNightOut，只有女人的聚会！一个两个都回家陪老公去了，今晚就只有你跟我，让我们喝个够！别管他们！”
三杯过后，四季亲昵地搂着简妮的肩膀，“那么，为了给你解闷，报告一下我最近的恋情动态。”
简妮烦恼地用手扇扇四季吐出来的酒气，“你这家伙，又喝多了。”
半小时后，半睡半醒的简妮从四季滔滔不绝的叙述中清醒过来，她看见了侍者送上的甜点——浇着热乎乎麦芽糖浆、点缀着新鲜草莓的奶酪蛋糕，眼睛直发亮。
四季一把推开蛋糕碟子，“你说，他是个罕见的好男人吧！我应该明天就走进教堂和他结婚吗？”
简妮盯着近在咫尺的奶酪蛋糕，“四季！我过去怎么教育你的？都忘了？观察观察再观察！不到一年绝对看不出一个人的真实本性，这是我以一个成功的已婚女人给你的最有智慧的回答。现在我可以吃蛋糕了吗？”
从四季的心理诊所回到家，德成的一天又开始了。
后院的草坪要修剪，厨房的垃圾要倒，既然上午擦了地板，下午就应该打蜡。还有更重要的是——晚饭吃什么好？是新鲜健康的含10种谷物的糙米饭，还是用多种工艺去除百分之九十脂肪的健康炖肉？
“开饭了！开饭了！”德成高声吆喝，妻子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不动弹，说加班太累吃不下。她看看光滑铮亮的地板，“没有必要每天给地板打蜡，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晚饭后，16岁的大女儿接了一个同班同学打来的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后，听到德成敲门声，大女儿终于不情愿地放下电话，准备睡觉前的洗漱。
“什么事情？需要爸爸给你建议吗？”德成看大女儿脸色不好，便亲切地拉着大女儿的辫子询问，却被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爸爸，我已经不小了，我的问题自己可以解决。”
德成讨了个没趣，走回自己的卧室，忽然看见二儿子玩电脑游戏正起劲，他兴奋地凑上前去，“我们联手，把敌人打个落花流水！”
二儿子立即关上电脑，“该睡觉了，明天有考试，要早起去学校。”
德成溜进另一间卧室，玩耍了一天的小三和小四躺在卧室的床上，衣服也没有脱，已经睡熟了。
“全家人竟然都嫌弃我！”德成坐在四季的诊所里，愤愤地诉说。
“是啊！你的生活太无聊了，连我听了都想打哈欠。”四季有时候对病人十分坦白。
“你不让我开车，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德成小声嘟囔。
“告诉我，你开车时有什么感觉？”四季问。
德成顿时神采飞扬，“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比我开得更好，每个人的技术都很烂，没法跟我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车神一样。”
四季点点头，“控制！你要的就是一种控制感。照顾大家、满足每一个人的需要是一件很体贴、很美好的事情，可是因此而忘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太可惜了。久而久之，会变成隐形人的。得不到满足的你，只有陷入电脑游戏和危险驾车中，从中寻找刺激，寻找生活的意义，寻找自身的价值。”
“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那是什么？究竟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活了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德成满脸迷惑。
“别担心，这个世界上不止你一个人有这种感受。没有人一夜醒来，就立刻知道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渴望和需要。这种渴望和需要被我们自己压抑的太久，连我们自己也找不出来了。”
“时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听了四季的指示，德成没有马上回家准备晚饭，他去了一个很久没有去过的地方。
送走德成，四季陷入了沉思。窗台下的常绿灌木丛中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朵小白花，在午后荫凉的角落里随风散发出阵阵缠绵悠长的清香。
四季不由得轻轻叹气。对于四季自己来说，她很早就非常明确自己的梦想，却也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去追寻，最终才得以实现。可是有谁知道她付出多少努力，犯过多少错误，流过多少眼泪？
许多人只看到她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自己的诊所，只知道她医治好一个又一个病患，可又有谁知道她为此付出的代价？
多少个白天，她看到一张又一张无助的甚至于麻木的脸庞，一个又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多少个夜晚，她在黑暗中痛哭，只因为自己的学识和力量微薄，救不了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她曾不止一次考虑过放弃，但最终还是坚持下来。
“小男孩在沙滩上奋力救助破壳而出的小海龟，将它们一只只送回大海，不让在旁边徘徊等待的海鸟啄食它们。”
“有人对小男孩说这么做没有意义，他一个人救不了所有的小海龟。可是小男孩说，对于回到大海的那每一只小海龟来说，有意义！”
“我永远记得这个故事，每一次要放弃，都会想起小男孩的故事。不管流过多少泪水，毕竟还有欢笑在后面，所以最终没有放弃。”
四季感慨地向寒溪倾诉着内心深处的这一切。此刻，他倆在卡梅尔海滩上漫步。傍晚金色阳光照耀下，岸边的沙砾和巨岩也变成了金澄澄一片。
天色渐暗，他们驱车沿蒙特利海湾边上有名的17英里海岸公路返回硅谷。路旁冰冷咸湿的雾汽中，一栋栋豪华别墅气势非凡。寒溪不时让四季留意细看。
“你想要住什么样的房子？中意这样的别墅吗？喜欢举办宴会招待客人吗？我看我们需要一间非常宽敞的客厅。喜欢室内运动吗？那么我们还需要一间运动室，还有放映室，可以在家里看电影。当然还有工作室，你一间我一间，怎么样？”
四季有些惊诧，“这里是顶级富豪聚居的海滩，那些高级别墅，哪一栋不得三五百万美元，这类梦想未免太离谱。”瞥了一眼寒溪，他自信满满的表情令她欲言又止。
德成的大女儿很兴奋，学校即将举办高年级学生舞会，她穿着刚刚买回来的晚礼服在走廊过道上跳跃。
“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在客厅沙发上枯坐已久的德成烦躁地吼了一声。
“爸爸，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我很想告诉你：其实我们大家都一直爱你呀。自从你被公司裁员，我们每天回家都能见到你，感受到你的温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最喜欢爸爸那个时候的样子。那时的你，一回到家总是兴高采烈地讲述你工作上的成就。”
“不吃有5种蔬菜搭配的午餐，或者缺少干净的换洗衣服有什么关系？！我更想看见爸爸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模样，那样的爸爸是世界上最酷的爸爸！”
大女儿深情地倾诉着，声音轻柔，却象锤击般震撼人心。德成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我应该做点什么。”德成揉着红通通的眼睛痛下决心。
“这是你的决定？我真为你高兴，别忘了，除了你的家人，还有我会永远在这里支持你！”
四季很高兴，德成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问题，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以后的路途仍然障碍重重，但德成有一个支持他全心爱他的家人做后盾，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
有家的人真的很幸福。四季一下子想到了寒溪，不知不觉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