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恢复创作力了,巴黎带来了很多陌生的感觉,好像当年在北京所感受到的现实生活一样,我曾经拥有像今天一样去表达现实生活的欲望,在国内文化圈子打滚十年以后,这欲望莫名其妙地地丢失了,我都不知道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我曾经想画吸烟的冬天面孔青紫的青年,肮脏的羽绒服,也曾经想画那些穿着俗气的衣服的帅气的姑娘们。但莫名地开始绘画漂亮的男男女女,不敢有一点庸俗。然而这就是最大的庸俗。
在巴黎,这份激情再次燃起,我开始画自己喜欢的姑娘,开始发现许许多多美丽的人间图画。
贺绮丽夏复合和他们的中国人
去见夏复荷,他住在以贫民窟而著名的巴黎第19区。去看他所说的多种族和文化交融的地方。从6号线终点转车开始,车上果然开始增多了非洲人和中国人,看起来的确是比较穷的样子。
贺女士和夏先生都是导游,中文说得非常地道。他们都有在中国留学及工作的经历。我们在bellevell地铁站出口处,中国饭店"美丽都"几个耸在广场上空巨大的汉字牌匾下见面(有人看过法国动画片“疯狂美丽都”的话,就知道我初见这巨大的牌匾时的奇怪心情了),站在那个十字路口环视一周,简直是淹没在中国饭店的海洋里。到处是繁体字,到处是中国人。
时值星期日,马路中间摆着跳蚤市场,路边许多流浪汉生活的帐篷。这是巴黎的穷人区。
夏复荷是个瘦高瘦高的白人,尖鼻子,刀条脸仿佛被门夹过一般的窄,每次看他多了一会,我就得揉揉眼睛,感觉两只眼睛看得对眼了。他太瘦了,两条长腿走起路来好像仙鹤,他太瘦了,不管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肥了一号,下摆空洞地晃荡着,他也太高了。不管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有点捉襟现肘。惊奇地发现我的朋友膝盖居然打着补丁,针眼一看就是笨拙的手缝。哪怕在中国,补丁衣服也不常见了。这家伙四肢那么长那么细。不管做什么动作,你都几乎能听见抡鞭子一样抽打的声音。他永远都在笑着,有时候我们喝了点酒,他就笑得更开心,手舞足蹈,用长四肢轮出破空声。这家伙要是练跆拳的话,搞不好能成为拳王级好手。
他是我在巴黎见过最艺术家性格的人,也是最好最善良的一个人。他全身这种朴实的坦诚,甚至毫不掩饰的贫穷劲,都是那么久违的艺术家美感。而在中国那么穷的国家,我所认识大多数艺术家,尤其是写小说的和当代艺术家,却全都散发着一股子铜臭和油头滑脑的广告人的机灵劲。
夏复荷说:沿街往前,便都是中国人聚居地,往后,便都是黑人聚居地,往另外一个方向,便是阿拉伯人区。
贺琪莉补充说,以前这里都是阿拉伯人,后来被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挤走了,生挤出一个中国区。
我问:“传说中的中国妓女在哪?”
夏复荷笑:“看看你的四周。”
美丽都饭店下面几乎是挤满了等客的中国妓女。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法国确实地见到真正的中国妓女。绝非在中国的那些大胸和年轻漂亮的水灵妹子。也决不是美国电影里那些穿着裘皮大衣,小动物围脖和网眼丝袜的性感女郎。这里她们都是些40岁往上的老女人,穿着严密的黑色或者蓝色羽绒服,普普通通的裤子,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中年妇女,简简单单的妆,口红倒是不吝惜,假如在北京,她们就是一些下岗女工的样子,哪怕街道委员会那些难对付的大妈们,看起来也比她们更像妓女。我着实大吃了一惊。夏复荷不说的话,我绝想不到她们便是传说中的中国区的妓女们。她们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仿佛等人一般。一边冷的跺脚,一边聊天。
夏也指给我看那些嫖客,一些穿棉袄带工人帽的阿拉伯裔退休老头。他们相互聊天,和妓女聊天,十分熟络,看起来和街头的无数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头子们也一般无二。据说,这些人都是70年代法国非常缺工人时从法属殖民地例如阿尔及利亚之类的地方招来的,一部分则是外籍军团的雇佣军。后来,一代又一代。现在的年轻一代阿拉伯人,已经只会说法语。
夏打算画一个中国妓女的故事,便是在这个美丽都大饭店下发生的故事,他非常同情这些女人,实际上也不能算是同情,因为大家过着差不多的讨生活的人生,就连我也是一样。这只是一种对熟悉事务的表达而已。他说这些妓女大多是我家乡东北人,很多都是坐办公室的,有些文化,听说法国好赚钱。以旅游签证通过人蛇来法国,大约要花5万人民币。然后便消失在巴黎。许多最初并没有想到要做妓女,而是从为人做家务看小孩开始。一般也是被温州人的公司雇用。当发现干这一行赚不到钱而另一行比较赚钱之后,她们最后陆续的站上了街头。
据说许多妓女在家乡都有债务缠身,最后驱动事情的发展变成这样。很多子女都已经长大,在国内用妈妈赚来的钱读大学,并不知道所有的真相。
我们在一家据说最好但是最便宜的阿拉伯餐厅吃饭,他们再次说起在欧洲大部分国家,一个女人为了钱和别人发生性关系是合法的,但她们在街头挑逗对方怂恿对方与之发生关系便是不合法。夏复何补充说,很简单,就是男的去找女的,要求性交易便是合法,女的去找男的便是不合法。尤其是,妓女必须个体经营,有组织的形式则是非法。实际上就是妓院是非法了。我笑着说,在中国这叫组织嫖娼卖淫。身为中国漫画译者的贺绮丽学究气冒上来,掏出个小本来记,很认真地询问了具体是哪几个字。
在街口我们遇到中国非法移民的游行示威。这是一次常见的游行示威,常见到路人都不会驻足观望。巴黎街头的游行示威在比北京街头的旅行观光团还多。大家都不当个事。懒洋洋的警察到处溜达着,一百多个中国男男女女熬着冷挤在一起。大家都仿佛学生时代搞宿舍联谊一般怯生生地,偶尔一两声东北腔的叫喊“我们抗议!”也是嘻嘻哈哈的。据说最近全法国大罢工闹得如火如荼,非法移民们也跟着闹一把,捞点优待政策什么的。非法移民居然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成帮成伙的出现,还高喊口号彰显身份。警察们一边悠闲悠哉。真难以想象。
路边就是跳蚤市场,贺绮丽说这是全巴黎最便宜的跳蚤市场,都是流浪汉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物品。摆摊的许多都是中国人,用有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招呼我。大部分东西只卖5毛钱,比如五毛钱的录音机,五毛钱的扫描仪,以及五毛钱的一只鞋子。我的意思是:并非一双鞋是一元,而底底确确是只有一只的鞋子。这种只有一只的鞋子货量非常大,每个摊位都有那么几只凑不成一只的鞋子。大部分是各种颜色的皮鞋。贺琪莉说的对,这里的东西确实都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今天的最大惊喜,便是夏复荷带我去看的小书店,一开始心里还犯嘀咕,心想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老书店。毕竟夏复荷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80年代的大学生了。品位会不会比较复古?结果那书店虽然简陋,店主也有点怪胎,却是这辈子见过最雷人的书店。那是什么样的书啊,只能说是各种奇怪的纸制品。这家书店以经营独立出版社,甚至是艺术家自己印刷的书为主的。法国没有中国的那套书号审批管理程序,艺术家可以自费出版。这里的书,很多真的是当代最前卫的视觉艺术作品。只不过做成了书的形式。大部分是丝网印刷,艺术家们在奇怪的纸片上画着各种更奇怪更疯狂的画,两次和店主告别,提起买的书准备回家,却因为撇见另外一堆好书而折回。早已经穷蛋的我只好向大家借钱付账。
店里也在办一个小型的展览,是个日本艺术家在塑胶手套上画精致的钢笔画。画了几十双手套,挂满墙。
日本人,不得不再次说到日本人。书店老板说日本人是最大的并且水准很高的艺术图书作者群,他为这些日本艺术家办了很多展览。
很多次,德国人或者法国人问我讨不讨厌日本人,因为很多中国人表现出讨厌日本人。实际上我几乎从没真正认识过一个日本人。哪个民族都有讨厌的人,但因此讨厌一整个民族,无疑是狭隘的。狂热的民族主义仇恨,从历史上发生的情况看来,往往是操控和利用群众的手段。
大麻,店主人点起一支大麻烟,跟夏复荷两个人在那热乎,也招手叫我吸了一口。仅仅是一口。但之后就得假装看书勉强掩饰那一阵阵的恶心,据说第一次吸大麻会恶心。以后会比较舒服。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买了一堆从没见过的书,也买了我所喜爱的尼古拉斯德卡西的作品,这里非常罕见地拥有他几乎全部的作品。还有另外一个法国老画家的巴黎速写集,那种感情寥寥几笔跃然纸上。一下子激起了我绘画的冲动,像他一样用这画笔去表现真实而感动的一切。
贺绮丽的女儿看起来几乎完全是黑人,这黑色的小精灵十分漂亮,面颊瘦长,双唇丰厚,仿佛克楼巴特拉女王的魂灵一般慑人的美丽。小女孩缠着妈妈的腰腿,贺绮丽总是柔声问她:“宝贝,你怎样了?不舒服么?肚子疼?”。
我的第一本书就是贺绮丽翻译的,贺绮丽十分认真,经常为了一个字两个字的确实意思而打国际长途向我求证。贺绮丽即使在40多岁的今天看来,仍然是个美人。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风采。年轻时候的贺绮丽,曾经在北京留学,即使在那个时候,这个美丽姑娘也已经明显地喜欢和亚洲人和黑人们混在一起。年轻时候的贺绮丽在台湾做过多年平面模特,她便是我们在百货商厦的大海报上看到的那些内衣泳装的洋美人,金色卷发,鹅蛋脸带着西方式温柔的微笑,往往以半面大楼的尺寸,对着下面热闹的黄皮肤黑头发的众生们微笑着。她在广告牌子上穿过高垫肩的女西装,穿过蝙蝠衫,穿过肉色刚刚进入中国的丝袜,穿过各种各样的内裤和胸罩,用她的微笑向大家推荐这许多许多台湾商人们刚刚推荐给劳苦大众的商品。
那时候贺绮丽作为模特频繁地往来于巴黎和台北。钱多得过海关都没处塞。生活的十分潇洒。
今天,贺绮丽成了巴黎的中文导游。
记得第一次见贺绮丽,被她家客厅墙上挂的一人高的一幅书法作品给镇住了。无论我怎么看,这门面大的一个草书都好像是个“屌”字,我得承认这想法确实很屌,但我猜这不过是个古代的写法的“虎”字。
第一次到巴黎时,被朋友带着逛巴黎,她似乎已经习惯带着中国人去逛中国人喜欢的巴黎了。得说那次令我对巴黎十分失望。我只看到了老佛爷拉法耶特名牌廉价特卖商场,中国客人山人海,以至于所有的法国店员胸前都写着中国字“您好”。商场大门口也是两个巨大的中国字“欢迎”。香格丽榭大街上无数的名牌店,中国客同样人山人海,名牌包包店,名牌衣服店,香水,手表,路易威登,普拉达;刚刚小资起来的中国客在到处疯抢这些法国的能彰显自己不那么像中国人的种种行头。各个旅游景点,同样能看到中国客人山人海,蒙娜丽莎,梵高,站在名画前比着v型手指巧笑,拍一张拔腿就走,一秒都不多留,得赶紧继续去看香水,包包,衣服。然而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巴黎。所有这些充斥了中国暴发户的场所,恰恰是最庸俗的巴黎。在这些地方能看到,不过是在国内看得快要吐了的放大了的庸俗。我如何能不失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