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院
特地早起熬着冷在巴黎圣母院下排队，去参观塔顶钟楼。全身上下只剩四十欧元，信用卡提不出现金来。这点钱要在巴黎撑过两个月，简直是不可能。幸好参观钟楼是免费的，幸好在住的地方不用花钱，吃饭的话，中国超市的方便面十分便宜。
看那钟楼顶端密密麻麻石头做的怪兽和脚下的整个惊人古旧的巴黎。目睹塔中卡西莫多的怪兽和巨钟。仿佛在时空穿越的中世纪电影里。多年前我是个豁牙儿童，仰卧在中俄边境江边看雨果作品《巴黎圣母院》，那农村小孩做梦也想不到二十年后会亲身站在圣母院顶，站在卡西莫多向下倾倒铁水驱散进攻民众的两个钟塔之间的平台上。审视平台和钟楼的距离，想象卡西莫多如何同时防守两个阵地。
当年那个豁牙的儿童的幼稚梦想，是在中俄边境当一名边防战士，在冰封的江面上巡逻，渴了就吃一把雪。后来爸爸告诉我，亚洲远东的严寒，战士经常冻死在哨卡上。我很高兴自己成了一介书生。
在钟楼冻得双手发紫。然后下去小巷去找迷路时曾经见过的那些画廊，它们仿佛被巴黎数不清的老巷子吃掉了。只发现一家。里面书店货架一样罗列着数量可怕的作品。每本书都是一张真正的原作。以布面和木板的丙烯作品为主。有些也能看出明显模仿某名家，或者媚俗风景画。而有些虽然画的很简单，却都很美，是杰出之作。有些很像国内流行的绘本风格，或者摄影加涂鸦的混合体。如果在国内，这水平应是较成熟艺术家的作品。虽然没有如我这般写实的风格，但这可是丙烯的原稿阿。价格在20-300欧元之间。便宜得令人叹气。我的复制打印作品也要两千欧元左右。而我们北京的画廊本土画家那些看不出什么水平的画，一张张都要标价几十万。也许巴黎的艺术家确实太多了，价钱上不去了。
在小阁楼的屋顶吃午餐，2欧元的甜点加一杯咖啡，还有客厅偷来的香蕉。抽根烟，看着远近屋顶吃这简单早餐。我也是钟楼怪人，自觉丑陋，害怕下面那个熙熙攘攘的人间，而身处高处会感到远离危险的放松，仿佛离开了地球。
最近其实非常非常难过。有时候又开始怀疑，怀疑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
但只要人在路上，风景便会占领我们的心。
印象派
最近两天的巴黎全市暴雨，我躺在阁楼的底板上，听着薄薄天花板上浩大的雨声，
昨天看罗塞博物馆的展览。走到到累死.看了几乎大部分的印象派名作。令我吃惊的是印象派和我色彩观念的传承关系。印象派的大部分作品，虽然有其及具特色的画技，然而那种画技在印刷品中往往显得很拙劣。好像不会画画的初学者一样。实际上印象派的作品多数完成度很低，除了在色彩上的挣扎和探索，在素描关系上，细节的刻画上，与现代写实绘画或者古典主义作品相比，印象派多数作品都乏善可陈。完成度不高，这是典型的学生习作阶段所展现出的特征。绝大多数的印象派作品都是写生而非创作。印象派秉承着几乎执拗的写实主义，而这写实主义明明不适合连基本素描都掌握不好的印象派画家们。所以我觉得，印象派仍然是一种典型的画技探索阶段，画技由两个要素组成：素描和色彩。印象之前的古典主义，色彩理论是不存在的，印象派负担起了发明色彩理论的工作。绝大多数的印象派作品，缺乏虚实关系，在素描上可以说一塌糊涂。但是这些可怜的画家勇敢地用各种各样在历史上从未使用过因而也控制不好的颜色系统来绘画。我们见到史无前例的各种恶心的颜色搭配，各种不和谐的颜色，你会感觉这些画家好像小孩子。这固然是激情燃烧，然而我们也知道，就好像求知的欲望一样，无知也是激情的主要成份.许多作品缺乏冷暖的认知和系统化的运用，可是他们却拥有冷暖的感知力。所以我们看到褐红和土绿被并列在一起。黄和紫被并列在一起。缺乏纯度的区别，没有在远近关系上加以区别，没有明度的区别，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恰恰是这些古典主义擅长和华丽的技巧，比如明度，纯度，虚实等等，掩盖了古典主义色彩诸多错误。而印象派的粗糙，在素描上的缺乏锻炼和才华，却让这些色彩问题暴露出来，他们才有可能在色彩上进行真正的探索。所以，大多数印象派画家在晚年中与修炼出了真正的色彩理论，能够明白色相，冷暖是可以在远近关系和体面的转换中使用，雷诺阿，莫奈的晚年绘画，可以说是印象派的毕业作品。
时代感，可怕的时代感，即使如印象派的绘画那鲜艳的刺目的色彩，仅仅在百年以后，已经和大部分绘画一样，不仔细看的话，便是一片融入墙壁的灰暗.油画及粉彩这些传统架上绘画主要的物质媒介，在时光的侵蚀下损失惨重，难以再现当年刚画就时的辉煌夺目.这些年来，电脑绘画和架上绘画孰优孰劣之争，看来关系很明确：哪怕是我这样的几乎是第一代的电脑绘画家，当我第一次看真正的油画展（难以置信，是去年在法国的图卢兹市看一个不知名的法国风情画家的作品），仍然在亲面架上绘画的物质力量前感到五体投地的折服，那油画的丰富肌理，超过电脑屏幕鲜艳数倍的真实的颜色的色彩饱和度，笔触间混和时产生的难以置信的天然色调，我觉得是电脑绘画完全做不到的．电脑绘画是非常精准的技术工具，所以不可能有物质材质绘画的惊喜．你在电脑里选择的每一个颜色，画到画面上，决不会有凹凸，也决不会有任何颜色混和所产生的不同．这个巨大的缺点，也可能证明电子绘画正好是抒发人类灵魂最准确的工具.然而这一切也许会在未来被电脑技术所解决，目前的电脑绘画只能输出平面的打印键，也许未来便能输出具有雕塑凹凸效果的难以和真正油画区别真假的打印件．假如这个技术问题解决了，而电脑绘画只要电子文件存在，便永远不会变色，到了那个时候，到底电脑绘画好，还是架上绘画更高贵呢？
非常巧合的是，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印象派的原作，也从未关注过他们的印刷品。也几乎没有受过像样的美术教育。然而，我简直就是印象派的现代接班人。我几乎是目光所及的当代绘画少见的重视色彩关系，正确运用色采关系，并崇尚写实主义的画家。很多人说我的色彩夸张了，然而这夸张当中几乎完全没有臆造的成分，每一个小面的转折的色彩倾向，我都是秉承严格的色彩原则的。可以说，我因此画的很累。却相信自己是绝无仅有的。我画的是漫画，却比真正的现代艺术品还要学院派。
在巴黎就想画画，在国内的时候就想写文字，我想原因应该是在国内的时候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和巨大的压力，令人想要抒发心中种种体会。而在巴黎的时候。到处都是保存的很好的艺术历史文物，和流畅的现代艺术品收藏于经销体制，只要你有才华，有作品，便不愁卖不出去，不愁没有地方展现自己。所以在这里，到处看到画作，而不是炒作，内心充满了要和世界著名的画家们一较高下的嗜血的创作饥渴。
地铁海报
蹦跳着去赶里昂火车站的地铁的时候，那张画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入口处。那是我的画，看不懂上面的法语，但知道那是摇滚演出的海报，法国乐队deadsexyinc推荐了我的作品作为这次演出的海报。海报上有三个男孩：小航，亚非和鬼子六。他们是我所写的小说《地下室》中的人物，在那小说的结局，他们的乐队最后解散了，摇滚乐不可能在中国成功，5年前我画这三个小伙子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在北京失败的他们会出现在巴黎的街头。
地铁列车轰隆隆地进站了，人们在身边穿行，得去赶地铁，我仍然对着海报发呆，冥冥自有注定，而一切皆有可能。
出了pastur车站，黑漆漆的夜晚下着大雪，冻得耳朵疼，穿着皮夹克，把自己缩成会走路的黑铁块，巴黎到了数年来最冷的冬天，小巷子路边睡觉的流浪汉用毯子蒙着头，老家伙十分瘦小，落了一层白雪的小铺盖下根本没有人一样。从第一次来巴黎开始，我看着他睡在这小路边已经四年了。这条小路作为他的家，不知道多少年了。
我突然很担心老家伙熬不过这么冷的天气，很想掀开被子摸摸他是不是还活着。不足十步远的地方，一个光头白人保安站在灯光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们。打消了冲动，有什么情况他会先发现，不需要我操心吧。
祖强
和祖强见面，他说了特别棒的话。
他说你要从一个收藏者的角度去看他想收藏什么样的艺术品。再去想为什么这些艺术品会存在。好吧我尝试去想，那些难看的当代艺术品为什么存在……，其实也不难理解，就好象那些难看的漫画为什么存在一样。
当代艺术同漫画的最大区别，怕是漫画是为大多数人制造的，要通过大多数人购买而体现价值。当代艺术只为两个人制造的，一个是艺术家自己，一个是购买这艺术的那个人。只要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为这作品出价，价值便已经体现了。
和大部分漫画家比，我的创作实在是有点过于个人，表达的观念无论对错，都有点过于哲学化。我喜欢唠叨一些和畅销元素没关系的纯人文思考的东西，但和真正的当代艺术比起来，又显得缺乏水准，也缺乏兴趣（不然早就发了疯）。想了又想，宁愿好好的给大众讲故事，而不是画来或者写来给一两个人看，搞成纯艺术的小册子。私底下盘算，即使真有什么不起的惊世骇俗的想法，也应该象日本漫画或者美国大片一样通俗地讲出来。否则没有人会明白的想法，也只有自慰功能，无法造福朋友们了。再说漫画本身就是无法认真绘画的艺术，通俗艺术的属性，就意味着简易大量和快捷，以及廉价。不适合拿来搞太过阳春白雪的名堂。
祖强当年国内的同学谁谁，今天也都是国内的大腕们。祖强貌不如他的同学在国内家喻户晓，但什么是成功？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最大的价值？什么是价值？民间所谓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粗俗老百姓眼中的“王”真的是王者中的最大么？你肯定你崇拜的家伙是王而不是个草寇？以老百姓的眼光，往往只能看到一城一寨之主，而真正的王者则在蝼蚁们的鼠目寸光以外。村妇所崇拜的，可能只是聚众骂街的泼皮罢了。有限的生命所发挥出的价值，真的是需要老百姓来认证的么？除去别人眼中的价值，你死的那一刻，你回想自己人生，真的发挥出全部的价值了么？你真正的价值在哪里？看看无处不在的媒体娱乐花边新闻，能哄得老百姓开心，便是公众认证的名人。然而作为一个艺术家，除了成为别人嘴里的八卦，真正的价值何在？
刚来巴黎的时候，贺绮丽告诉我：每个人的巴黎是不同的。一般游客的巴黎是充斥着名牌商品店的巴黎。贺绮丽的巴黎是浪漫的巴黎，她到处能遇到艺术家，韵熟巴黎所有的浪漫典故，知道巴黎所有的浪漫场所。而祖强的巴黎却是文化的巴黎，在祖强的巴黎，大街上缕缕行行的行人全是世界著名的高级知识分子，服装设计师，导演，总监。我们的祖强是个真正的绅士，他每天经营无数个神奇事业，却还有闲出街散步，在下午阳光明媚的户外咖啡馆里喝咖啡，和蒙玛特大街上随便就能遇到的无数文化名流们打招呼，讨论艺术，社会，政治，然后在法国国家电台用漂亮的男中音，通过电波讲述一个个神奇的艺术人生。
我的巴黎是什么？乞丐的巴黎？我到处能注意到乞丐。我不是个绅士，或者说，在中国的时候，不是个绅士，虽然在中国时更有钱，物质上更丰富。但充满了“讨生活”的感觉，压力大，自我厌弃，每天想自杀，觉得生活毫无趣味。认为自己过着绝不是人过的恶日子。我对中国的许多人和事感到厌烦。当祖强嘲笑我事逼，问到底是些什么令我厌倦。我说所有人都令人厌倦，因所有人看似性格职业各异千变万化，实际上几乎如出一辙。比如白领，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有文化的，一种是没文化的。但几乎干着一样没文化的事情。就是满足裤裆里那点事，或者满足个体家庭的那点所谓幸福欲望。和这些人混迹在一起，看到庸俗的欲望成为整个社会所有人的唯一追求。怎能不对生活丧失兴趣？我希望讨论点文明的事情，希望起码有文化的人们不要那么庸俗。
而在这里，这陌生巴黎，陌生的朋友祖强，教会了我怎么生活，把一切东西看得轻松，可以很绅士地生活。一切都显得很easy。
回家路上莫名的高兴起来，路过哈雷机车店，隔着玻璃看那些漂亮的机车，国内的世界，有这些黄色雪亮的物体么？配上巴黎一把年纪仍在赶时髦的老头子，简直是太棒了。
那个老流浪汉的铺盖空了，但里面摆了整整一打还没开封的罐装啤酒。瘦小干枯的老流浪汉本人正在马路另一边举着啤酒罐喝呢。一边喝一边对着马路上的某人大声嚷嚷，似乎某人得罪他了。这啤酒是他自己买的么？还是好心人送给他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个举着啤酒兴高采烈的小家伙，好像小孩子一样单纯。
贺绮丽说过，这些老乞丐，往往都是最本地的巴黎人。他们何以在这晚年失去了家，睡到大街上？
创作力
在最古典的街区，在高高的屋顶，一个小身影迎着大太阳，光脚坐在烟囱上。俯瞰着脚下的烟囱缝隙之间的朝阳，吸溜吸溜地吃着刚从中国人超市“陈氏百货公司”买来的方便面。那就是我，为了还原中国民工的原生态，还特地一边吃一边发出声音。身后大厦的外墙投射着我的影子，好像攀援在怪物头上的蜘蛛侠。哪怕在这寒冷的冬季，光着的脚仍然能感受到水泥的烟囱顶被晒得温暖。
卖方便面给我的是位中法混血的女店员，黑色的马尾辫，小身体套着红马甲工作服，很美丽，很娇小。第一眼看上去几乎是个中国人，还几乎是个刚长大的孩子，当她找钱给我，灰色瞳孔和眼神，快乐的语气，法国血统和情感暴露出来，这姑娘总是一副很高兴，很乐于和人交往的神态。假如是一个纯粹的中国女孩，面对陌生人会表现得比较内向。哪怕她实际上很外向。也不会这样和陌生人微笑。
当时我徒手抄起方便面，熬着傍晚的冷风，穿过超市门口的壮年乞丐和他的大狼狗，穿过疾疾不行同时大打电话的放工人群，穿过街头灿烂灯火，小跑回家。
路上看到一个很有气质的亚洲女孩，我不由得回头了。她黑长发，瘦身，丰满的乳沟露出一半。疾步行走，手里夹着一根缭绕的烟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