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滋滋地跑回安伯他们的军帐中拿药。
“小黑,”阿朗叫住我,悄声道,“安伯刚才让我传话给你,他让你代他去给昨晚受伤的那人换药。”
“我?为什么他自己不去?”
“药库缺了几位药,安伯刚下山去那边的营地药库取药了。”
我听后颓声,“啊。可是我还要去。。阿朗,你替我去吧!反正那药本就是配好的,你只要换下就好。啊对了--”我低声,凑了过去,“昨晚受伤的那位,就是逸清王云杉,这件事是保密的,你拿药隐蔽些,别让其他人知道。”
“是他受伤了?可是。。这不太好吧,”他挠了挠头,“本来就是保密的事情,我要是去了殿下问起可怎么办?”
“这有什么?你我还信不过啊!你就说是黑小黑让你来的就好啦!好啦好啦,就这样定了!我还要去给别人送药,先走了!”
我一口气跑到了云泽的军帐里。
他坐在外帐中央的长桌前,上身衣服褪了一半,露出那条受伤的手臂和大半个肩膀。
我端着药盘走过去,开始为他清洗伤口。
的确是很深的伤口,几乎都要削到骨头了。因为天气寒冷,受伤时间又长,伤口都发紫了。
“你叫什么名字?”
“黑小黑。”
“竟还有这个姓氏?”
我开始瞎编,以分散他在伤处上的注意力,“应该没有吧,我是个孤儿,没有姓氏,收养我的人见我生得这样黑,索性就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孤儿?”他朗朗一笑,似乎对伤口的疼痛不以为意,“说起来我也算是个孤儿了。我们同病相怜。”
“怎么会!”我反驳,“只有无父无母的人才能叫孤儿的!你就算没了娘也还是有爹的啊,谁要和你同病相怜!”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措辞,心里一提。
他目光倏地闪过一丝沉郁,“你不懂的,出身皇室的人,天生就是孤儿。”而后又迅速恢复了爽朗的口气,“反正,你记得我们同病相怜就好了!你说--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没爹没娘被人收养,他会给我起个什么名字呢?嗯。。我生得这么白,应该叫白小白吧?咱们正好凑一对,难兄难弟,哈哈!”
他的笑像是盛夏最明亮的阳光,轻轻一咧微露出一排纯白的牙齿,爽朗而难掩优贵,出身皇家自幼规训的言行得体,自身天性里爽朗洒脱,拿捏得不失分寸。
包扎完了伤口,我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起身便走。
“黑小黑,”他叫住我,“多谢。我们明明是刚认识,可我看你的眼睛,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一怔,而后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可能你上辈子真的叫白小白,我们是难兄难弟吧!”
身后传来他的轻笑,我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难以名说的喜悦。
回到我住的那间堆满杂物的帐篷里,我随意地铺了床,倒头便睡。夜里又做梦了,梦见漠北千里雪飘,万里冰封,没有敌对厮杀,没有画角声,只有雪,白茫茫的雪,塞满了我的全部视线。只是远处高大的崖上,凛冽长风中一个身影孤立,战甲鲜亮,发扣束起的长发飘拂身后,远远观望只觉身姿若神祗。
不知何时,我也置身山崖之上。
他朝我慢慢走来,慢慢走来。。可我们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梦境模糊,我看不清他的样子。眼色朦胧间只忆得纷雪飘落间他的银甲光亮如昼,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尽的隐痛。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起了,跟着全体将士去晨练,围着山间小路跑了一大圈,直把我累成了软皮虾。
“瞧你那小身板,跟个娘们一样!”同行的军医里的小松这样说我。
我趴在阿朗床铺上,坚定道:“虽然我身子骨不好,但是一颗爷们心,还是很纯正的!”
阿朗在一旁傻笑。
“行了行了,别贫了,都各忙各的去吧!”安伯打断我们,之后拉着我走到一僻静角落,小声问道:“昨晚你没去帮殿下换药?”
我点头,“我有急事,所以让阿朗代去了。”
“你能有什么急事!听殿下帐里王侍卫说,昨个阿朗去换药,殿下似乎很不高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我撇嘴,点头。
“最近山下将士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很多人都闹肚子,上吐下泻的,我得住去那边照料着。我已经交代过了,这边军医组的事暂且由你代我处理,他们都不会有异议的。”
我半信半疑,挑眉,“你不会是故意找了个借口下山,去那边城里找乐子去吧?”
他气急败坏,“死小子!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我突然想起了那次云杉的话。悠悠打量了安伯一眼,道了句:“难说。”
我端着药盘进了云杉帐中。
他正坐在外帐主桌前看书,因天色暗淡,帐内光线更加昏暗,所以他手边还点了盏灯,侧脸映着荧荧灯光,光华点点,线条温润美好。
“殿下,该喝药了。”
他抬眸看我,薄唇微抿。
见他只是看着我,手上并不接过药碗,我有些无措,只得重复:“该喝药了。”
“你昨晚去哪了?”
“呃?我,”我含糊其词,“我没去哪啊。”
“哦?是吗。”他淡淡回答,听不出语气来,之后便重新把目光投到书卷上,不再搭理我。
我无奈,捧着药碗站在一旁。
良久,手中的书他已翻了数页,我再次开口:“殿下,能不能先喝完药再--”
“哦?”他一副刚刚发觉的表情,“我看那药都凉了,去温一温,再端过来。”
通过薄碗我也感觉到药变凉了,便出去温药。
回来之后,发现他手上又换了一本书,对我爱答不理,把我连同那碗药一齐晾在一边。
“再拿去温一下。”
我端着药碗出去。
“温一下再拿回来。”
我端着药碗出去。
“还是凉了,再去温。”
我端着药碗出去。
。。
“听安七说,这药温太多次药效便不好了,保险起见,你再去熬一碗一样的来吧。”
我攥紧拳头,肩膀气得耸动,“殿下--”我抬头,隐忍怒气,“我是哪里得罪了你?还请殿下明示,我马上改还不行吗!”
“嗯?”他一副吃惊而且无辜的表情看着我,“得罪?小黑军医对本王尽心服侍,本王甚是满意,又何来得罪二字?”
完了完了,这是从他口中第一次自称“本王”,我欲哭无泪:我肯定得罪他了啊!可是奶奶的我哪里得罪他了啊?!
突然间,我忆及安伯的话,又想起他一上来就问我“昨晚去哪了”,我在脑中稍作整理,而后恍然大悟:是因为我让阿朗代为换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了他受伤的事,所以他有些生气。可能作为将军,被人知道自己受了伤是一件蛮丢脸的事,而且多少有些军事机密在里面,所以。。多数还是我的不是了。
“那个,殿下对不起啊,昨天让阿朗来换药是我的不对。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以后一定会亲自来为你换药,而且一定会保守秘密再不让其他人知道了!”
他长眸向我扫来,感觉他心情又变好了:“这可是你说的,向将军承诺便是立下军令状,若再有下次,就把你直接打包运回黎安城。”
我捣蒜式地点头。
“你昨晚去哪了?”
我低声,“我。。我去给九殿下包扎伤口了。”
“九殿下?真没看出来,你和他关系这样好。”
我大义凛然:“不是关系好的缘故,我只是在尽一个军医应尽的本分而已!”
“是吗?那从今日起,你的本分就变了,你只要一心一意地照顾我就好,其他的人都不用管。”
“为什么?”
“因为这里我说了算。”
我很不忿地觑了他一眼,心道:谁要听你的!云泽的伤还没好呢,我还是要继续为他换药的。。
心中不忿嘴上却顺溜,“好好,你是将军你最大!那现在该喝药了吧?”
他扬眉,嘴角噙着一丝笑,“可我还是觉得这药凉了,你再拿去温一温。”
我抓狂:“。。”
几日下来,我明显感觉到军中气氛愈发凝重起来了,一问才知原来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大家都在紧张备战。
云泽的伤基本大好了,但是云杉的情况却并不乐观。
宣帝即位后,一直奉行“仁义治国,礼善对外”的国策,尤其是华安王云栋去世后,这种国策被宣帝提高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上,夏国因此休养生息了好些年,军事力量并没有随国力增强而增强,相反较之华安王当年,还略有衰减。这次北国明显是有备而战,军事实力绝不逊于夏国,而且北国军中也不缺良将,比如右将军梁毅,甚至有人把他比作当年的华安王,谋断才智可见一斑。所以总的来说,北夏之战,夏国的情况不容乐观。
纵便云杉心态再好,应对强大的北国也难免心有忧思。
这样一来,他体内水木心的毒便会加剧,难免损害身体,所以他胸口的剑伤一直愈合得很慢。这两天我愈发焦虑了,嘴角都起疱了,水木心,水木心,这三个字一直盘旋在我脑中,险些将我的脑袋撑开。
“今早的药,我喝着味道与平日不同。”我给云杉送药,中途他突然这样说。
我一愣:我的确加了几味尚在探索克制水木心的药进去。。可是老天!我只记得我每次喝药都是直接大口咕咚咕咚灌下去的,那么苦的药,他中间还要品上一品吗?他竟然还能分辨出一种苦味与另一种苦味之间微妙的区别?真是个。。奇葩!
我扶额,“哦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的伤势见愈,后期喝的药我又多加了几味进去,这样好得更快,不必奇怪。”
“既然我的伤势一路见好,可为何你每次都是愁眉苦脸的?”
“啊,是吗?可能是因为马上要打仗了,我有些烦心吧。”我故作漫不经心。
他突然拉住我正在拆纱布的手,“你是在害怕吗?”
我顿了顿,我们俩离得很近,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与他的身体只隔一层纱布的距离,一只手被他握住,外人看来定会以为我们是脸挨着脸的。。四目对接时,心里不是没有感应的,但这时不知为何我总会想起云泽,一切微妙的感应就都戛然而止了。
“皇叔?你们,你们--”
身后响起了一声惊恐而古怪的叫声,我和云杉同时面上一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