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雨浓上任后召开的第二个常委会,夏雨浓首先开宗明义:咱们开会应当改一下会风,不要搞成论资排队按身份地位来确定发言次序,应当争先恐后,应当畅所欲言,提倡争论,敢于提不同意见,也不要搞成一声吼。
会议转入正式议题,首先由副书记文书苹提出了请孟春秋担任仁义乡党委书记的意见,副书记文书苹说,根椐孟春秋同志多年来的工作表现,主要是他实事求是、敢于坚持真理、不畏强权的精神,以及他在基层工作的实践经验,选调他去仁义乡担任党委书记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副书记文书苹说到这里看了看于化奇,发现他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又说,于县长你别用那种眼光看人,怪怪的。好像我是妖精似的。
于化奇说,我的眼睛又不是孙悟空的眼睛。
文书苹说,我把全县的科级干部排了一下队,首选的是他。当然孟春秋现在不是科级干部,他现在是一般干部,可他曾经担任过乡长。只是由于我们在一些问题上的分歧才把他的职务解除了。
副书记文书苹话还没有说完,县长于化奇站出来反对了。于化奇显得有点激动,脸孔红了,脖子也涨得通红。于化奇说,夏书记提出畅所欲言,我觉得就是应当畅所欲言,广开言路,再不要搞成李天亚的家长制。文书苹提出孟春秋担任仁义乡党委书记,我不同意。孟春秋原来的问题还没有处理,而且又是一个撤职干部,根本没有条件担任乡党委书记。所以我反对。说完气哼哼地抽出烟点燃。
会场上的气氛显得有点紧张。
人们都把目光对准了夏雨浓,但又迅速地把目光转移了开去,做得滴水不露,自然随便。然后就静静地眼观鼻鼻观心。也有的人不停地抽烟,有的人不停地喝茶,有的人把面前的笔记本子翻得哗哗地响,仿佛里边写着什么保险柜上的密码。副书记文书苹看了看夏雨浓,但夏雨浓却似乎视而不见,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的神色纹丝不动。文书苹不知道夏雨浓心里是怎样想的,但是县委常委会议出现这种情况毕竟不是正常的,应当赶快纠正才是。所以她显得有点着急。只有作记录的凤小莺神色平静,如同无波的秋湖。她坐在那里,眼睛始终盯住一个地方不动。
在常委会议之前,县委召开了书记办公会议,于化奇提出了不同意见,会议让他再下去考虑考虑,但看样子他并没有考虑放弃自己的意见。夏雨浓会前曾经估计他会反对,所以也并不惊奇。他说了那天晚上他与邰部长一起到仁义乡油厂暗访的事。末了他看看县纪委书记郑宇清,说,郑书记,孟春秋同志有什么问题?
郑宇清用手在有点晦暗的脸颊上揉揉,扫视全场一眼,亮亮嗓子,说,孟春秋在担任仁义乡乡长时,曾经反对过李天亚的“果园五配套”。李天亚便以反对改革、思想保守缺乏开拓意识把他的职撤了。在李天亚之前,孟春秋也反对过白廉书记的十万亩果园建设。我记得在县委召开的扩大会议上,反对的声音好像很少,只有两个人提了反对意见,一个是咱们县的果树专家潘树森。再一个就是孟春秋,孟春秋在那时显得势单力孤,但是他又显得十分固执,尽管白廉说搞不搞十万亩果园是想不想改革、是作改革派还是作保守派的分水岭,但是孟春秋却一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说,坚决不能搞成十万亩果园,这是瞎指挥,这是劳民伤财。一个村、一个乡不能搞成单一的品种,搞成单一的品种将来想调头都来不及。后来的实践证明孟春秋的反对是正确的。可是他就是因为在这两件事上坚持了意见,前者在提拔乡党委书记时没有得到提拔,后来竟然被李天亚给撤了。
于化奇把手里的烟慢慢在烟灰缸里揿灭,说,郑书记提出来的问题我觉得不是小问题,牵扯到对以前改革开放的评价。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路线问题,我们必须要认真对待。如果我们承认以前的改革开放搞错了,那我们可以重新任命孟春秋,让他独力挑起仁义乡的担子。他的能力是谁也不怀疑的。如果我们承认以前的改革开放搞得没有错,那我们就不能再任用他。因为我们在改革开放中使用干部的关键是看这个干部有没有创业精神与开拓意识。如果只是一味地反对,开倒车,那这样的干部就是再能干,我们也不能使用他。还有,我总觉得咱们有些干部因为在李天亚时候受过迫害或者不公正的待遇,现在李天亚倒了,就把什么屎盆子都往他的身上扣。而凡是受过压的或者迫害的现在都成了有功之臣似的。这正常吗?不正常。一点儿也不正常。就象孟春秋,看上去有点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可这正常吗?现在谁能说明当时我们搞的果园“五配套”不是一个新生事物?那确实被证明是成功的经验呀!正是因为搞了“五配套”,那些村上的果园才结出了比较优质的果子……
郑宇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可你看看,现在在仁义乡在火石村,还有多少可以被人们啧啧称道的果园呢?那些“五配套”都“套”到什么地方去了?郑宇清的神情禁不住激动起来。
于化奇说,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过去。我们不能因为以后市场形势变了就把过去的什么都否定了,这不公正。也不符合唯物辩证法。
问题变得严重起来。
会场出现了一分钟的冷场。
夏雨浓说,同志们,刚才郑宇清同志说由于孟春秋反对李天亚的改革开放,所以他的职被李天亚免了。我不明白,决定一个干部的任免的应当是一个集体,怎么一个李天亚就能把孟春秋给免了?我们的组织干部呢?我们的组织部门呢?我们有多少管干部的干部呀?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文书苹、邰任玉的脸孔一下子红了。他们低下了头。但谁也能看得出来,他们的心里并不服气。
夏雨浓又说,好啦,这好像是离题的话,不在本次会议讨论之例,现在提出来仅供同志们参考。意见有分歧咱们可以再放一放,再好好考虑一下。于县长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千乔县改革开放的路线问题。对过去的是非功过的评价问题。但是不论问题多么严重,我们都要坚持实事求是,坚持一分为二,坚持真理问题的相对性原理。我们必须要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不能因为我们手里经常高举着改革开放的旗子,就把我们犯下的错误掩盖了。
郑宇清忽然较上了劲:我建议常委会上对孟春秋的任命进行表决。不能因为有的人反对就以少数人的意见把大多数人的意见否决了。我们还要分析一下有些人为什么要反对孟春秋的任命。他的意图是什么?
于化奇忽然大声说,怎么,你还想再送几个到监狱去?
郑宇清气得手指乱颤,脸色铁青:你……
于化奇却昂起了头颅。
常委们惊讶地看着于县长。
夏雨浓的胸脯波浪一样起伏起来:于化奇,你是县长,不能这样说话……那太伤同志的心了……你下去要向郑书记进行检讨,当面道谦。
于化奇把头扭向一边。
孟春秋被任命的事搁了浅。会议转入了研究发展千乔的大政方针与指导思想,即,工业农业两翼齐飞,转变观念以民为本,安定团结求实务新,立足现实大干快上。很快获得了通过。这是夏雨浓与凤小莺两人共同讨论研究提出来、又在书记办公会议上获得通过的意见。
会议结束后夏雨浓觉得心里坠了一块石块,沉甸甸的。常委班子不团结是千乔县致命的问题,必须把常委们的心拢在一起。但当务之急是要于县长转变思想,可他会转变吗?而且他为什么以那样的态度对待郑宇清呢?看来郑宇清在千乔县的处境是极端困难的,他顶着多么大的压力啊!当然他完全可以就孟春秋的任免在会上进行表决,但是那样以来于县长就会十分被动。他担心于县长能不能转过弯子。
郑宇清正在看一封群众举报信。信中说:
尊敬的郑书记,我现在郑重地向你揭发县工商银行行长丁大光的经济犯罪事实:⑴在贷款发放中大肆收爱受贿赂。丁大光利用自己手中行长的权力,在向企业发放贷款时按发放额度的5—7%收取好处费,仅乔城汽车修造厂的3000万贷款丁大光就收取好处费达210万元。如果再把通过向其他企业放款收取好处费加上,丁大光一年收取的贿赂数字是巨大的。⑵与一些企业法人一起,参与假破产真逃债的罪恶勾当。一个月前企业的破产还没有开始时,丁大光把自己掌握的中央有关在中西部对一些经营困难的县级企业进行破产的信息向乔城汽车修造厂的贾火星私下里透露了,建议贾火星制造假帐欺骗上级进行破产。并授意工商银行有关工作人员偷偷地篡改了乔城汽车修造厂的银行帐户。作为回报,贾火星向丁大光行贿120万元。而贾火星钻政策空子偷逃资金和车辆共计达1800多万元。对于这样的蛀虫,你们要及早把他抓捕归案,绳之以法。不能再让他逃之夭夭了。虽然千乔县出现过集体腐败大案,但真正的腐败大头子应当是丁大光。如果让这人逃脱法律的严惩,那将是对人民的犯罪。所以我建议县纪委要加大工作力度,尽快地把丁大光经济问题查清,这可能又要牵扯出一批人,但是不要怕,群众是相信共产党能把腐败问题解决了的。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共产党员
1999年5月10日
郑宇清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可以听见骨节的咯吧声,而他脸上的肌肉则在痛苦地抽搐着,扭曲着,仿佛是在进行什么造型表演。他没有想到在李天亚的事后千乔县又出现了这么大的问题,虽然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其事,但是能有人揭发,凭经验他知道无风不起浪,丁大光肯定有了事。但是郑宇清现在思想上害怕的并不是事件的本身,而是事件的影响。他怕再发展下去不可收拾了。他担心安定团结的局面因此而受到影响,须知夏雨浓上任时间并不长啊。
自从原县委书记李天亚与其他十几位县级与科级干部犯罪被绳之以法后,作为县纪委书记的郑宇清由于配合市纪检委参与了对有关干部的审讯,所以当市纪检检察同志撤走后,郑宇清在县城显出了某种孤独,人们对他有点畏而远之。相识的走到一起了就会说,郑纪检,最近又把谁弄倒了?郑宇清显得无可奈何。
郑宇清把信反复看了几遍,又找来副书记老段,两人相商怎么破案,意见倒是一致,那就是先从原乔城汽车修造厂厂长、市优秀企业家贾火星身上打开突破口,只要把证据搞到手,到时候不愁他丁大光不承认。老段问向夏书记汇报不汇报。郑宇清想了想,说,这样吧,先不要汇报了,等到我们掌握了证据再汇报不迟。这几天夏雨浓的头看起来大的很,事情复杂得很,几个常委又尿不到一个壶里。郑宇清简要地说了常委会上他与于县长的分歧。老段大吃一惊:斗争这么激烈呀!两人相商的结果是由老段带人到原乔城汽车修造厂秘密调查,如发现贾火星,立即秘捕,带回来突击审讯。
老段带人在金岭市一家歌舞厅发现了贾火星,他正在刚刚装修一新的舞厅里与几个漂亮的小姐调情。
贾火星,我们是千乔县纪委的,请你立即跟我们走一趟。纪委副书记老段说。
贾火星身子抖了一下,脸孔苍白如纸。我犯了什么罪?贾火星强打精神说。
老段走到贾火星跟前,眼睛几乎是抵着他的脸孔,厉声说,看着我的眼睛!
但是贾火星却转过了目光。
他们把贾火星带回了千乔县,立即进行审讯。
你的企业破产破了个干净利落呀。老段冷冷地说,说!丁大光都给你的企业破产帮了什么忙?你给他给了什么好处?老段目光如电。
贾火星长有一张长脸,面孔白净,颇有几份英武之气。
没有什么说的,你们是不是把人抓错了?贾火星说,目光里透着某种狰狞。
老段站起来走到贾火星面前,黑着脸孔说:狗日的。你不是人!你他妈的把国家银行的3000多万贷款破掉了,又在这儿建起了舞厅。你知道你破的是谁的钱吗?
贾火星说,反正不是你的钱。也不是我的钱。
老段恶狠狠地说,那是人民的钱!那是人民的血肉!把你狗日的碎尸万段也不能解我的恨。
贾火星把头昂了起来,脖子伸得老长,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破的是银行的钱,而且国家又有政策允许破产,你不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吗?
我就是要管你的闲事。我就是要逮你这只老鼠。老段说,你要是不老实交待行贿事实,是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攻心,贾火星承认他给丁大光给了126万元好处费,丁大光同意他们把银行原先冻结了的帐户余额和库存成品车子转走,从而抽逃了1800万资金,致使企业最后成了一个空壳子。
郑宇清说,你把你们狼狈勾结的过程说一下,也就是你们是如何从技术上进行破产的。
贾火星说,我说了你们能考虑给我减轻处罚吗?
郑宇清说,可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