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山鬼所在的囚室,走出伏魔洞,南门宴整个人近乎虚脱地萎坐于地,结绳络悬挂在胸前的离魂珠骤然归于寂静,冰冷彻骨的寒意却如抽丝一般缓缓消退,随着呼吸的逐渐顺畅,只觉仿佛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一般。
左丘漠然站立在洞门左侧,双眼略约扫了南门宴一下,便即悠悠地投向远方。在那梧桐滴漏的石道深处,周泰正大为急切地翘首期盼着。
南门宴也看到了周泰急急向前迎了两步却又不敢太过靠近的情态,知道自己这一次在伏魔洞中实在待得太久了一些,呼吸稍稍平稳,不等体内寒意散尽,便强自起身,走了过去。
周泰见南门宴起身,终于硬着头皮迎了上来,可看着南门宴惨白透青的面容,原本想探问山鬼境况的话,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皱眉问候道:“你还好么?”
南门宴知道周泰最为悬心的是山鬼,听到他忧急之中仍然先行问候自己,暗自觉得此人倒也不错,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她也还好。”
周泰听到山鬼还好的消息,脸上的忧急之色稍稍舒缓了些许,心底却是不尽放松,仅从南门宴如遭重创的情态便能看出,伏魔洞实是凶险之地,进去两三个时辰即是如此难受,山鬼却是囚禁不知终日。
周泰忧心山鬼,南门宴则悬心山鬼遭受囚禁的情由,一时间二人俱都心思沉重,谁也不再说话,默默地沿着狭窄而悠长的石道,穿过随风零落的碎雨,回到秋声小院。
有时候,修为不一定表现在搏斗之上,经过周泰的一番收拾,原本荒败芜乱的秋声小院,已然是涣然一新,门前院内的杂草俱都刈除干净,近乎朽腐的“秋声”大匾也再次挂上了门楣,南方主室及东西厢房尘埃散尽,纵使门框窗牖上依然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却也远胜华庭修补,别有一番意韵。
周泰站在回廊外的石道中,看着南门宴满面倦怠地坐落在回廊前低矮的台阶上,看着仍旧木然轻靠门沿的莫尘衣,心中不禁有些过意不去,暗自将进一步探问山鬼详细状况的意愿压了下来,说道:“南师弟受累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南门宴见周泰要走,镇静沉吟了片刻,说道:“周师兄且慢走,我能不能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囚禁在伏魔洞里?”
周泰经南门宴这么一问,猛然间发现自己对山鬼的来历及被囚禁的情由也都未知详细,不禁愕然怔愣,良久方才低沉说道:“关于她所有的事情,我也不知端详。”
南门宴没想到从周泰口中说出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只觉事情似乎比最初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不由得修眉暗紧,接着又问:“那八仙阵中的压阵之人又都是什么来历?”
周泰对山鬼的事情知之甚少,不过入山五年来耳濡目染,对此番八仙阵的压阵之人倒是略知一二,只是听到南门宴突发此问,自然领悟到其间暗藏的意味,山鬼似乎与那些压阵之人有所牵连,一时间不由得心神震动,就连回望南门宴的眼神,也于无形中起了三分怀疑之意。
南门宴虽然未曾打算曝露山鬼与务灵子的关系,但是在他决定询问周泰的时候便也没打算藏掖,看到周泰神色变动的面容,丝毫不为所动,满面坦然地默默等待着答案。
周泰看着南门宴始终清透明净的双眸和坦荡磊落的姿态,暗自压下心头浮荡的疑虑,张口正要将自己所知晓的信息如实相告,却不料话未出口,一道清脆的话音压过一记尖利的狐鸣,从小院门外飘荡而来:“八仙阵中的压阵之人,不是擅闯山门的逆徒,便是本派的叛贼,剑宗宗主布下八仙阵,只不过是借用一下他们的修为罢了。”
周泰闻声愕然回头,只见一道火红的狐影流窜而入,一身青纱长裙的徐昭然紧随其后,娇俏如花的面容上挂着一抹轻淡的傲然微笑之意,不由得眉尖暗紧,想到器宗新入门的弟子刑天为大宗主所器重的消息昨日深夜便在山门中传得沸沸扬扬,心底暗自下沉,默默地闭上了唇角。
南门宴听到狐鸣,听到徐昭然的声音,不觉暗自有些惊讶,那一****带着莫尘衣随于进迟离开,并没有带上火焰灵狐,不想徐昭然今日就送了过来,而且刚巧不巧地截断了周泰的话头。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以为徐昭然对他心怀恶意。
在南门宴讶异的须臾之间,火焰灵狐已经凑到他身前,傲然昂首围着他兜转了几圈,随即侧首撇开眼去,卷尾长扬,大有轻蔑嘲讽之意。
南门宴探手在高昂的狐首上轻轻拍打了一下,因为山鬼而略为沉重的心情因之舒缓了许多,也不急着起身跟徐昭然打招呼,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
周泰看到火焰灵狐与南门宴如此熟稔,又见徐昭然双眼含笑地看着南门宴,明显亦是相熟之交,自觉再留下来也没有太多意义,执手与徐昭然以师门之礼见过,告辞而去。
徐昭然缓步走到南门宴身前,转头四顾了一番,淡然笑道:“我想周泰过来不只是帮你打扫庭院房屋的吧。”
南门宴默然微笑不答。
徐昭然似乎也没想从南门宴那里得到答案,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不管他为何而来,也不管往后还有什么人会来这里看你,只有一点,你现在已经是临渊七十二圣峰符宗的弟子,潜心修行方是正途,其他的事情最好不要太过好奇,更不要轻易牵涉进去。”
南门宴从徐昭然的轻松容色和话语间听出了一丝严肃沉重的意味,脸上的微笑也渐渐收敛了起来,知道不管是务灵子等压阵之人,还是山鬼,甚至是剑宗宗主顾苍山布下八仙阵这一举动本身,都颇为耐人寻味。
徐昭然知道南门宴淡泊宁静的脾性中犹有一股子倔强,不把话说得通透些,只怕他未必心服,不等他发问,继续说道:“八仙阵中的压阵之人,原本也都是关在伏魔洞里的,至于他们当初为什么会被关进伏魔洞,你我都不需要知道,如今他们都已尽数死去,同时却又有一个人被新关了进去。据我所知,这个人不是我们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弟子,但却曾在五年前的择徒大选上出现过,所图之事便是解救须弥山中第五座阵眼的压阵之人务灵子。”
南门宴听着徐昭然的述说,淡而俊挺的双眉缓缓凝聚,由此可以确定,山鬼确是务灵子临死前托他帮忙照看的人。同样十分明显的是,剑宗宗主顾苍山布下八仙阵并以务灵子等人压阵,亦是醉公之意不在酒。务灵子等人死了,那边的线索断了,剩下的唯一线索便都系在了山鬼身上,顾苍山将其囚而不杀,用的显是围点打援的计策。
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之下的第一人顾苍山如此苦心孤诣,足见所谋不小,务灵子、山鬼等人牵涉到的事情,也绝对非同一般。至于务灵子等人在八仙阵中选择自戕为他开道的行为,也是深意难测。眼下他被派到了这并不十分适宜修行的地方,头一天就应周泰的请求进伏魔洞探望了山鬼,如若周泰和左丘中有一人是顾苍山的眼线,他便已于无形中身陷其中。
南门宴一念间思绪飞转,理清了不少关节,沉凝紧蹙的双眉反倒缓缓舒展开来,他记得务灵子临死前的叮咛和托付,务灵子叮咛的是让他守住冥山风雨剑的秘密,托付的是帮忙照看山鬼,是照看而不是解救。或许,顾苍山的图谋与冥山风雨剑有所关联,或许,务灵子甘愿牺牲也与冥山风雨剑有所关联,或许,徐昭然说得很对,对于现如今修为犹在养气境的他而言,潜心修行才是根本。
徐昭然暗中点破一切都似与冥山风雨剑有关之后,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南门宴的神色变化,她说不好自己是否想从南门宴脸上看出他确与三十年前剑谱失窃一事有所牵连的端倪,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眼下看到南门宴的神色不见紧张反倒舒缓放松下来,她心里也说不好是舒坦还是失落。
不期然间,南门宴忽而抬头,静静地望进徐昭然略微有点茫乱的双眸,悠然笑道:“你该不会是要让我以为这一切都与我有关吧?”
徐昭然不防南门宴会突发此问,凝眸间正对他那双静如秋潭的深邃眼眸,心底不由微微一乱,下意识地撇开眼去,抬手轻拢了一下鬓角,淡漠说道:“纵使你是尧皇帝孙,却也不过十三岁四岁,若认定临渊七十二圣峰剑宗宗主大手笔布局为你,则未免也太过夜郎自大了些。”
南门宴于徐昭然话语间的负气之意漠然不顾,嘻嘻然一笑,洒落道:“一切与我无关当然再好不过了,只是你说话遮遮掩掩,徒惹误会。”
徐昭然很少听到南门宴用近乎戏谑的语气说话,此刻乍闻一言,不禁愕然回眸相望,看到南门宴笑得无谓,秀眉略紧,肃声轻哼了一声,转而一飞冲天,扬长远去。
南门宴举目遥望徐昭然的倩影消失在云天尽头,听到身后莫尘衣跨向屋内的脚步轻响,脸上的嬉笑之意如潮勇退,头也不回,轻淡而低沉地说道:“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一座阵眼的压阵之人,应该认识你吧?”
莫尘衣已然转身跨进屋门,听到南门宴仿佛呓语似的话音,脚步翛止,柔弱而稚嫩的双手紧拽成拳,迷茫涣散的瞳仁神光汇聚,一缕冰冷的杀机忽闪跳跃,足足持续了三五息,方才缓缓消泯蛰伏。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漠然说道:“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将所有的事情如实告诉你。”
南门宴扶抱着火焰灵狐的头颈,缓缓站将起来,沉默着往东边厢房走去,虽然看起来面色如常,但是眼神中却有一丝轻淡至极的落寞。在哪里都跟在九嶷山中区别不大,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人,彼此之间还是不能坦诚相待,只怕在这个世上,也只有南牧雪一人冰心玉壶般地对待他吧。
莫尘衣在南门宴身后轻轻掩上屋门,眉目间亦有一丝孤寂叹息之意,不是她不想一直假装痴呆,而是南门宴太过敏感而聪明,早在那一****施法令淮山坐骑骤然发狂之际便已看出了端倪,以至于她不得不在他面前诚实起来。
然而,许多时候,诚实,或者说现实,总比想象中的更加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