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七十二圣峰到底有多大,南门宴不知道,符宗到底有多大,南门宴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符宗的地盘位处东南,尚未入夏,暑气却已渐重,远远不如长江南岸的九嶷山舒适宜人。
一连好几日,南门宴和莫尘衣以及火焰灵狐,都只呆在不甚崔嵬的玉竹峰上,亭楼院落一概清冷荒芜,唯有于进迟一人朝至晚归,含笑伺候三餐,美其名曰,利于他调养伤势。
南门宴素来都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如今已然到了临渊七十二圣峰,暂时避开了徐昭然,避开了整个剑宗,余下来的修行的事情,他并不着急。
这一日黄昏入夜,四月初的乌云压得很低,玉竹峰潮暑升腾,吃过晚饭送走于进迟,莫尘衣只身去了翠烟亭外的山泉中沐浴,南门宴盘腿坐在泉外林间的一块青石上把风,如若有外人来,他还得及时潜入山泉,遮掩莫尘衣假装痴呆的事实。
夜色慢慢沉降下来,暖热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拂过,竹叶飒飒轻响,低低絮叨着山雨快来的呼唤,三五丈外的山泉叮咚有声,应该是莫尘衣十指浣发戏水的欢乐。
南门宴微垂着头,手持二尺短剑,凝眸沉吟良久,方才不期然地轻轻挥斩一下,圆韧厚实的剑锋之巅,隐隐有一股凌利昂扬之意蓄而待发,激荡得三寸之内的空气嗞嗞作响。经过一些时日的调养,他的伤势已经康复,随着对天冥之息的揣摩和感悟的加深,在冥山风雨剑上的心得也似乎多了一些。
“好剑法。”
蓦然的,一声轻缓而舒扬的赞叹,从南门宴身旁响起。
南门宴猝不及防,猛然大吃一惊,如剑的双眉紧蹙飞扬,身形未起,便已扭腰展臂,手中的短剑快逾闪电,刹那间撕裂虚空,朝左前方刺去。
剑锋未至,南门宴便已侧过身来,清澈明净的双眸凝聚如冰,冷冷地盯在左前方三尺开外。一个意态闲适的布衣老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他不是突然而来,而是从来都没有离开,就像是那一棵棵翠竹一样,自然而然地生长在那里似的。
看到这样一个布衣老人,南门宴心中的警惕杀机莫名消散,疾刺如电的短剑戛然而止。任凭剑锋轻轻颤鸣了一阵,方才缓缓长舒了一口气,收起短剑,正身执手拜道:“弟子南门宴见过师父。”
布衣老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压迫性气势,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威严,甚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深不可测,他就像那翠竹、那风、那虚空一样,自然而又朴实。南门宴一眼之下,便把他当成了符宗宗主。
布衣老人看着南门宴恭谨执手参拜的虔诚姿态,既没有觉得意外,也没有显出高兴,脸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自然微笑,淡淡说道:“收你作徒弟,也不为不可,只是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可愿意?”
南门宴微微一怔,恍然醒悟到自己认错了人,布衣老人并不是符宗宗主。他缓缓直起腰身,抬头静静地看向布衣老人,不觉暗自为那云淡风轻的姿态所折服,他自己向来自认为算得上是宁静淡泊的,然而与那布衣老人相比,却是谬以毫厘失之千里,若有泥云之别。
南门宴是一个率性而又聪明的人,他打从心眼里佩服布衣老人,便不虞布衣老人别有心思,果敢伏跪于青石之上,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布衣老人任凭南门宴行完拜师礼,也不伸手相扶,任凭他自己竖立起身,漫不经心地转眼看向三五丈外的黑沉沉的山泉,淡然说道:“虽然你已拜我为师,但是我暂时还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往后你还是跟着明山河好好修行吧。至于你那朋友,聪明绝顶,天资不凡,须知好多事情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你可以向明山河讨要几张清灵符,向丹宗讨要几枚还魂丹,助其早日开灵见智,不用活得这么辛苦。”
布衣老人的话说得轻淡自然,南门宴的反应也极其轻淡坦荡,在他看到布衣老人的第一眼后,深心处便已明了,布衣老人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都毫无意外。眼下布衣老人只是在没见到莫尘衣的情况下就洞察了她假装痴呆的一切,自亦是平常。
当然,这样的心理,也只有南门宴会有。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往往很是奇妙,懂了便是懂了,不懂便永远不懂。诸如佛陀拈花而笑唯有迦叶悟达,布衣老人身怀有道,南门宴一眼便有所感。
南门宴自然而真诚地拱手称谢,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林中空空,已然没了布衣老人的踪影。
……
……
摩剑崖钟灵毓秀,远在云端之上,剑宗总坛,更是恢弘壮阔,宛如九天宫阙。
凌剑阁中,顾苍山、明山河、付清秋、鬼宗越和宋时行五大宗主齐聚一堂,均以沉默反抗纷嚷争论后的结果。
各宗新晋入门弟子,都有三年的基础功课,说白了无非是打杂,诸如挑水、做饭、洒扫庭堂、浇花采药等等事务。除却各宗门内部事宜,临渊七十二圣峰还有些公共事务,比如照看麓尘峰下的伏魔洞,便是其中一项。往年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外门弟子操持,今年顾苍山却是一反常态,将一些公共事务派到了新晋内传弟子身上,其中更是点名将照看伏魔洞的差事派给了南门宴。
明山河时隔多年,好不容易才又收到南门宴和莫尘衣两个弟子,自然是十分不愿南门宴去照看伏魔洞的,且不说其他的,就伏魔洞内天冥之息汇聚天灵之气匮乏这一点,便可能拖慢甚而损害南门宴的修行,这是他所绝不愿意看到的。
然而,除了南门宴被派去看管伏魔洞外,刑天、莫尘衣、偃师都也都有所安排,甚而包括钟离秀,也都象征性地派了些公共事务的功课。是以,尽管宋时行和明山河对最终的决绝心怀不满,也无济于事,毕竟大宗主不在,顾苍山掌管着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半个家,而且还做到了貌似公平。
付清秋和鬼宗越没有新晋入门的弟子,省却了不少心思,一直面带微笑,坐壁上观。
眼见夜色渐深,顾苍山清冷着脸,起身正准备招呼其他四位宗主散去,不料抬眼间却见一抹疏影遮没了门外的月光,悠然随风飘坠而来,定睛探望,看清那一袭疏狂的布衣,不由得神色微紧,大步迎上前去。
顾苍山看到仿似九天云来的布衣老人继而大步相迎,宋时行和明山河亦是察觉醒悟,就是付清秋和鬼宗越,也都纷纷起身,恭谨相迎。
顾苍山等人尚未迎到门口,布衣老人便已如风飘入剑阁之中,一如在玉竹峰上遇到南门宴时那样随意自然,见顾苍山等人意欲执手躬身长拜,轻轻一挥衣袖拦了下来,淡然笑道:“多年不见,你们还是丢不开这些俗世的烦扰。”
布衣老人随意调侃,顾苍山等人却是一个个耳根发烫,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任南渡一去百十年,就是十二年前钦点钟离秀为传人,也亦不过是传回一纸信笺,而今骤然归来,见到五宗宗主,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略带玩笑意味的指摘。不管临渊七十二圣峰这些年来在神州大地如何的声威显赫,最起码一点,五宗宗主与大宗主相比,这些年来长进不大。
布衣老人任南渡,临渊七十二圣峰数百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宗主,对顾苍山等人的尴尬神色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从南边回来,一路上往各宗看了一看,这些年来的新晋弟子,成器的不多。今年挑选的这几个人,倒是都还有趣。我看你们也不用争了,就依苍山的决议,符宗的南门宴,还是让他去照看伏魔洞,至于其他人,些许杂务能免就免了吧。”
任南渡不光是名义上的大宗主,更是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创派宗师,他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谁也不会有半声反对,因为仅仅“南边”两个字,都还是五大宗主望而却步的所在,毕竟任南渡口中的南边,可不仅仅是指三千里外的冥渊,更包括冥渊对岸漫无边际的洪荒之地。
任南渡一语裁定各新晋内传弟子的初始命运,继而转身面向器宗的宋时行,含笑说道:“老宋啊,我看你们器宗新选上的弟子刑天资质与常人不同,有心想替你代为传教三年,不知你意下如何?”
任南渡话音未落,顾苍山、鬼宗越、付清秋、明山河及宋时行俱都神色大动,除却顾苍山愕然之际轻蹙了几下眉头外,鬼宗越、付清秋和明山河都是羡慕不已,宋时行自己更是暗自激动,常年与炉火相伴而熏黑的脸庞也难得地透出一抹艳红来,点头不迭:“能得大宗主教化,是刑天莫大的荣幸,我先代他先行谢过。”
任南渡淡然摆了摆手,无谓说道:“你这时候谢我,只怕为时过早,但愿我不会将他教废了才好。”
任南渡话语轻淡,宋时行却是不由得一阵暗自紧张,要说任南渡教不出好徒弟,谁都不会信,只怕得他教诲的人自身资质不够,学不到精髓,悟不了真道。顾苍山等人也自然清楚,刑天这是要得到真火锤炼了,若是真金,三年后必然如日中天,否则万劫不复,一时间心有羡慕,也有悻然。
任南渡不管众人是何想法,负手穿过剑阁,往摩剑崖巅大步而去,口中悠悠说道:“就这样吧,记得告诉刑天收拾些行装,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他。”
看着任南渡扬长而去的散漫姿态,宋时行等人没有丝毫轻松之感,各自默默退散而去,唯有顾苍山一人返身穿过凌剑阁,远远地跟在任南渡身后,踏上摩剑崖之巅。
摩剑崖上月朗星稀,摩剑崖下乌云浮荡,百丈青崖,平整如镜,其上三道剑痕宛若日月所著,风雨不侵,年岁不蚀。
任南渡静立在古意苍茫的剑痕之下,山风浮动身上的布衣,竟也似飘飘欲仙的情态。
良久,任南渡施施然转身,探眼翘望着早已从临渊七十二圣峰山门外挪移开去的须弥山,平静随和的面容上的神色略带一丝严肃,淡淡说道:“豢龙湖乃我临渊七十二圣峰一大秘辛,如此任其暴露在世人眼前,你这次做得有些过了。”
任南渡并没有说过于责备的话,语气也并不十分沉重,然而顾苍山却是束身如枪,从头紧张到脚,后心冷汗涔涔,有心想要陈述分辨几句,几经权衡,终究还是诚恳说道:“苍山知错,还请大宗主责罚。”
任南渡缓缓轻叹了一声,说道:“你没有错,但那几个孩子也没有错,万事万物都自有其缘法。”
任南渡一句话说完,便什么也都不再说,缓缓的一脚踏出山崖之外,潇潇洒洒地飘摇远走。
顾苍山在崖前束立良久,直到后心的冷汗风干凉透,方才长长吐了口浊气,转头仰望着青崖上深刻不朽的三道剑痕,修眉暗紧,无奈之中犹有三分不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