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袅袅,明月朗朗,须弥山的最后一座山头,缘于八仙阵已被顾苍山破去,崔嵬陡峭却并不如何难行。
南门宴重伤之下,也依然不过花了小半夜便已踏足临渊七十二圣峰山门之前。
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山门很高,遮住了漫天的月华,厚实而沉重的阴影笼罩在南门宴等人肩头,穿行而过的山风,也亦略略带了一丝清寒。
于进迟、楼玉筱、梅小溪和秦守四人候在山门前,看到南门宴等人远远走来,不觉向前迎了两步。于进迟径直走到南门宴身前,憨厚的神色间略带一丝紧张和兴奋,问道:“你愿意加入我们符宗么?”
于进迟的话音有点粗,也有点低沉,南门宴的气机虽然稍稍归顺了一些,但是脸色白得瘆人,听到于进迟的话,错愕之间更是不见一丝血色,他一时间还不清楚临渊七十二圣峰共分五宗的事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至少他一直以为到了这里第一眼便能看到徐昭然,然而徐昭然明显不在。
于进迟的话音刚落,南门宴的念头未消,一声低沉悠长的呜鸣从山门后的阴影中浮掠而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壮硕修长的火焰灵狐如电奔行而来,火狐身后,徐昭然长裙飘飘,负手踱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点也不比火焰灵狐慢半分。
火焰灵狐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即扑到南门宴身前,或许是感觉到他身上有伤,并没有一头撞进他怀里,而是围着他转了三圈,神色间略显一丝狰狞,伸长脖颈在他腿畔外蹭动不歇。
于进迟看到火焰灵狐,特别是看到火焰灵狐身后的徐昭然,充满期待的脸色顿时沉凝下来。他认识徐昭然,不光因为他五年前看着她如何进的临渊七十二圣峰,还因为五年来徐昭然修为进步的速度太快,不仅远超当年同伴,甚而已经超过他这样的老人。
楼玉筱看到徐昭然突然出现,先是暗自一阵惊喜,转眼间看到于进迟写满失落的脸庞,不觉又暗自心沉,充满笑意的脸庞,口中招呼的声音却是不尽热情:“徐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徐昭然与楼玉筱同属器宗,又是五年前一起进山的弟子,两人的关系一直比较亲近,见楼玉筱似有心事,徐昭然若有深意地扫了于进迟一眼,淡然答应了一声,随即缓缓站定在南门宴身前,笑道:“我没有食言吧。”
南门宴微微扯动了一下唇角,疲惫中略带一丝傲意,笑道:“我也没有食言。”
徐昭然说的是代为照看火焰灵狐的事,南门宴说的是入临渊七十二圣峰的事,两人虽然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但是意味却完全一致。
当然,这话别人不大懂,特别是于进迟就更不懂,他只认为南门宴是徐昭然领进山门的人,只认为南门宴铁定是要入器宗的,心中一时间大为惋惜,又多少有些无奈和不甘,搓动着双掌,讪讪笑道:“徐师妹你来了正好,我刚才正问他愿不愿意进我们符宗修行呢。”
于进迟说完,涨红着老脸,像老鼠看见大米似的眼神死死盯着南门宴,心中暗自祈祷,若是符宗先祖们在天有灵,一定保佑他开口就说三个字——我愿意。
南门宴看着于进迟那炙热得有些过于暧昧的眼神,不觉一阵头皮发麻,若不是心性甚坚,又过于单纯,只怕会闹出转身逃跑的笑话。倒是一旁的徐昭然看着于进迟的殷切情态微微蹙起了娟秀的眉毛,沉吟片刻后,含笑说道:“符宗源远流长,神符一道更是博大精深,对你来说,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南门宴没有料到徐昭然会帮着于进迟说话,暗觉有些讶异,静静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在她那双清净含笑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极为隐晦的关怀和忧虑,心中暗有所悟。正待随势相应,一旁的秦守却已横身插进话来:“南师弟资质卓绝,傲骨嶙峋,自然是修习剑道才算上佳之选。”
南门宴没想到自己会这般抢手,看到秦守含笑的眼角深处暗藏一丝阴鸷戏谑之色,不由得想到顾苍山背身而走时的冷面寒霜,心中暗自一紧,彻底醒悟到徐昭然帮于进迟说话的用意。
南门宴明白是明白了一些东西,不过他却也没有急着表态,他还想看看其他人特别是偃师都的去向。
徐昭然似乎已经知道南门宴的心思,对突然插进话来的秦守漠然不顾,转身径直走到刑天身前,含笑说道:“大宗主钦定的传人进了剑宗,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刑天看着徐昭然潇洒随意的姿态,剑眉微微颤动了一下,进了须弥山以来,他一直都在暗中与钟离秀较劲,本来钟离秀进了剑宗,他也打算去剑宗的,可是从徐昭然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他听到了一些别样的意味,略一思索,便即恍然——钟离秀是大宗主钦点的传人,顾苍山乃至整个剑宗都会尽全力栽培,剑宗其他弟子自然就要多受一些冷待。如果他还进剑宗,与钟离秀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因为他很清楚,问道修仙,不全靠个人资质和努力,还要消耗无以数计的天材地宝。
刑天聪明绝顶,明白了徐昭然的言外之意后,并不如何急切,反而傲然问道:“不知这临渊七十二圣峰上,还有哪一门哪一宗能够与剑宗一争长短?”
刑天的话音极为高亢,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秦守更是满面自得,楼玉筱、梅小溪和于进迟却都面现尴尬,唯有徐昭然神色不动,云淡风轻地笑道:“以前有没有能够跟剑宗一争长短的宗门,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以后一定会有,至于是符宗、阵宗还是我们器宗,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徐昭然的话说得铿锵有力,语气虽然随意,但是落在刑天耳中,却是如雷灌顶,令他周身气血沸腾,虽然他一直都很自傲,但是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能够得到诸如徐昭然这样的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杰出弟子的盛赞,特别还是如此坦然地将他与大宗主钦点的弟子相提并论,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情。
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既然器宗或者说徐昭然如此高看自己,刑天性情刚直磊落,觉得应当有所回报,而且他从徐昭然身上感受得到那股傲然自信,看得到赶超钟离秀的希望,不禁爽朗笑道:“徐师姐大气,我刑天喜欢,今日我就随师姐拜入器宗了。”
刑天豪情万丈,言语虽然裸露了些,但是意思却很明白。楼玉筱和梅小溪暗自觉得他有些粗鲁,徐昭然却是淡然处之,欢欣笑道:“刑师弟豪气干云,我也很喜欢,相信师父他老人家更是欢喜。”
刑天见徐昭然丝毫不以男女设防,不以长幼为限,心中大为折服,与之相视大笑开来。
秦守见刑天反问徐昭然,还以为他心仪剑宗,没想到到头来仅仅因为徐昭然的一句话就选择了器宗,心中颇为不快,然而又忌惮徐昭然的修为,不敢有所发作,转眼间看到南门宴似有笑意的嘴脸,顿时冷面沉声喝道:“我们剑宗乃五宗之首,而且说不准几年之后就会五宗合并,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秦守的呵斥冰冷而又充满威严,若是一般人经他这么一逼,只怕立时就要慌张地维诺答应,可南门宴却是不为所动,嘴角的笑意反倒更见愉悦,探手牵过始终表现得痴呆木然的莫尘衣,转身面向于进迟,微笑说道:“还请这位师兄当先领路,我和莫尘衣一并加入符宗修行。”
南门宴的话说得轻淡,但却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坚定,秦守听了顿时满面阴云密布,他之所以要招南门宴入剑宗,是因为顾苍山先前传信交代的任务,他不明其中究理,只当是给南门宴一个额外的奖励罢了,因此态度才会如此傲慢嚣张,说到底,他心底一直都不看好南门宴。
于进迟却是惊喜莫名,仿佛有些不可置信似的,足足错愕了三息工夫方才猛地醒悟过来,看着南门宴淡然坚定的神色,顿时含笑转身,丝毫不顾秦守几欲择人而噬的愤怒情态,当先领路,笑道:“南师弟请随我来,师父他老人家肯定都等着急了。”
于进迟的情态不像是在代师收徒,反倒是在恭请半个祖宗似的,颇惹人笑,然而不管是楼玉筱还是徐昭然,谁也都没有笑出来,因为谁都清楚,在整个临渊七十二圣峰剑、器、丹、阵、符五宗,只有符宗是真的没落了,如果再不能出几个能人弟子,只怕百十年后就真的再也看不到符宗的存在了。
想到符宗的困境,徐昭然看着南门宴始终坚定挺拔的身影,挺拔飞扬的秀眉不觉暗自深锁,适才因刑天而起的畅怀豪气霎时间退散得一干二净,心中暗怀隐忧,默然祈祷:但愿符宗能够遮掩你的锋芒,也希望终有一天能够看到你从符宗崛起。
徐昭然之所以不让南门宴进器宗,而让他入符宗,是因为她很清楚南门宴身怀冥山风雨剑的事实,符宗冷落,不管是符宗宗主还是门下弟子,在整个临渊七十二圣峰都不受人待见,一般人的目光绝对不会注意到那里。至于她怀疑南门宴与三十年前宗门剑谱失窃案有所关联,并且要一查到底的决心,至今依然未变,只是她不想别人插进手来,特别是不想剑宗的人插手进来。
南门宴牵着莫尘衣跟于进迟入了符宗,刑天跟着徐昭然及楼玉筱回了器宗,此番择徒大选过关的人只剩下偃师都了,依照原先的计划和约定,他如愿以偿地进了剑宗,只是这样的结果让他觉得有些郁闷,仿佛进入剑宗是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一个人稀罕的无奈之选。由此,他心中不免对其他人特别是南门宴,更加嫉恨了几分。
秦守不情不愿地带着偃师都走了,诺大的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山门下,只剩下丹宗的梅小溪一个人,她这次没为宗门争取到一个弟子,回去定然会被训斥一番,不过她也并不太在意,因为不管招不招得到新弟子,丹宗在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地位,也将是不可撼动的。
风仍旧一阵一阵地吹着,月影却是西斜甚多,梅小溪看着浮云淡淡,纤指微动,一只紫色小葫芦从广袖间飘飞而出,于其身前悠然伸长,眨眼间化作三尺七寸大小,宝光莹然,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梅小溪轻轻跃坐其后,正欲施法飞度,忽见远天方向有一抹流光长飞而至,呼吸间便已到达近前,月光斜照之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四方方的大旗之上,衣袂飘飘傲然凌立的赫然便是阵宗的周泰。
周泰的神色有些沮郁,神思有些不属,到了极近处听到梅小溪的呼声方才猛然醒过神来,看着空荡荡的山门,复又转身颓然远去。
看着周泰远去的落魄背影,梅小溪尖细而好看的眉尖轻轻蹙了起来,明净的双眸中透着一丝浓郁的狐疑之色,施法驱使紫葫腾飞而去,唇角在劲风中轻轻颤动,暗自低语呢喃:“看周师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该不会是之前擅离职守遭到了严重的惩罚吧。可是,他刚才从南边来,又去了哪里呢?……”
浮云飘荡的高空之中,站立在于进迟宽大背影后的南门宴忽而觉得手心微痒,愕然转头回望,正见莫尘衣双眼清明,嘴角含笑,暗自留心手心里那一枚纤指屈动的痕迹,渐渐明悟那妙目红唇里的深意——谢谢你。
感觉出莫尘衣在他手心里写下的这三个字,南门宴先是微微有些愕然,随即想到了徐昭然,也想到了阴山涧下惨死的老人,心中不禁暗生羞愧——他本早就应该想到,莫尘衣一直假装痴呆,是为了避开徐昭然,他带着她进临渊七十二圣峰,第一个要避开的不是剑宗,而应当是徐昭然所在的器宗才对。
幸而,他们终究既没有入器宗,也没有落入剑宗之掌,而是进了符宗。南门宴感慨之余,回头看着于进迟有些沉默的厚实背影,想起他先前种种殷切期盼的情态,不由得暗自心存感念,想着自此以后,一定要在符宗好好修行,不要再负他人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