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思想家老子走了以后,中国人就似乎不太关心宇宙问题了。一部贴着八卦符的《周易》成了伏羲手中的一只魔瓶,收进了宇宙万象,也顺带降服了宇宙自身。这只魔瓶成了帝王们的护国法宝,风水巫师们的聚宝盆和草民百姓的万事通——《周易》杀“死”了宇宙。另一方面,研究《周易》的孔子又宣称:不语“怪、力、乱、神”,远“天道”而专论“人道”。此风一开,竟然能吹它个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偌大的中国,众多的智者,面对宇宙问题时,几乎都丧失了智者应有的理性,要么默然无语,要么据“道”引“易”,全都少了自己的主张。
宇宙问题是回避不了的。因为我们一直在宇宙之中;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在宇宙面前没有足够的理性和智慧,不能从宇宙中找到这种理性和智慧,那就永远不可能最终证明自身的理性与智慧。我们还凭什么自称为“人”?
《周易》也没能杀“死”宇宙,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杀死宇宙。被收到《周易》这只魔瓶中去的,原来不是宇宙而是我们的思考能力。从《周易》这只魔瓶中走出来的我们再次面对宇宙时,倍感宇宙的陌生和遥远。我们已经不习惯于谈论宇宙问题了,不绝于耳的是“仁术”、“权术”、“相面术”及“拍马术”的声音。而在过去却不是这样的,谈论宇宙问题的盘古和老子,其娴熟程度可以同当时世界上任何一位思想家比试高低。
因而,当我们试图谈论宇宙问题时,能否简单一点?因为我们已经生疏日久了。再说盘古当初就很简单,居然也有效。现代科学的发展,正一步步逼近宇宙学的终极问题,透露出多学科走向统一——在宇宙处统一——的迹象。这就为描述一个简单的宇宙图象准备了条件。借助这一条件,我们或许还能描绘出一个简单明白的哲学宇宙。这样的哲学及其相对应的宇宙也就不再高深莫测,更不至于晦涩难懂。宇宙属于每一个人,正如每一个人都属于宇宙一样。
都来关心宇宙吧,关心宇宙实际上是在关心人类自己。尽管我们在关心宇宙的过程中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能主动地关心宇宙这一点则永远没错。我始终相信,关心早餐,肯定会得到一顿丰盛早餐的回报;关心宇宙,也终将会得到整个宇宙的回报。至于回报的质量和数量,则取决于我们的努力程度和机遇。
以上是写作这本小书的最最根本的动机和原因,你也可以说是在为宇宙广而告之,你甚至还可以把本书当作宇宙的一则广告来读。我们一直生活在宇宙之中,还怕理解不了它——这就是我们的广告口号。至于这则广告的水平如何,在这里并不重要,相对于为宇宙广而告之这件事本身来说,它次要得多。
作为思想者,需要深知自己的处境和前途:我们将孤独地闯入宇宙的黑森林中。尽管有众多的思想大师们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帮助我们,但还是尽量不去打搅他们为好。这不仅是出于客气,更重要的是出于警惕:我们千万不要轻易地成为某种哲学观点的俘虏,我相信本书的读者和我一样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在这本仅十多万字的小书里,我们(读者和作者)可能要同路到底,否则就没有完成它。但之前和之后的你(读者)和我(作者),则完全可以分道扬镳。按照本书的观点,只要我们存在着,就是在以各自的方式忠实地表达着宇宙关系也即宇宙自身的本质。就忠实地表达着宇宙关系而言,所有的存在都是平等的;就忠实地思想着宇宙关系而言,所有的理性也都是平等的。
因而,众多的思想家和他们的宫殿,在本书中也就成了一道道遥远的风景和路标。我们只是远眺它们,从不近观;它们不时地给我们送来一丝丝慰籍,但我们又总是拒绝走近它们;我们得走自己的路。
正因为如此,本书所展示的就只能是一个探索过程而非结果;全篇都只是历史的寻找而非逻辑的建构。坦白地说,本书远不够成熟,更不完备,也就不具备建构哲学宫殿的条件。在作者看来,这一工作还有赖于更多的人。如何看待这本小书的逻辑性,那是读者自己的事,作者不便妄说。倘若日后能假以条件,我愿意尝试着还本书一个相对完整的逻辑建构。
既然是寻找,就有可能产生判断上的错误甚至幻觉,也有可能出现前后不一致的“景观”。这并非作者自歉,任何人都会有这种可能。道理很简单:在寻找过程中,我们要不断地变换坐标系,而每一个坐标系都有它的局限性。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穆罕默德对他的弟子们说的一番话:假如伊斯兰经书中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应该以后面的为准。这与国人“述而不作”的传统恰好相反。人总是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正确。为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人类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
最后,说一点作者的私事。这本小书在我的写作计划中是第三本,但却是第一个脱稿。早在十多年前,我草成了一本关于美学的小册子,其中的基本观点即使今天看来仍不过时,但当时只能搁置下来,因为它缺乏哲学基础。后又着手写作《知识资本论》一书,刚开了个头,就又停了下来,还是哲学基础问题。如果你想在哲学基础上思考问题,你就必须先解决哲学基础问题。
这也同样证明了宇宙问题的重要性。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