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屋子里坐着抽烟，我忐忑不安的站在了他的面前，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心里乱的出奇，如同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就连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爸，您--回--来了。”说着话我急忙从衣服的口袋里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百块钱拿了出来，双手呈给父亲说：“爸，这是师傅结给我—我的---的工钱。”父亲这才抬起头，瞪大两只眼睛看着我问：“工钱结了多少钱？”我已经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头低的很低喃喃的说：“两---两百块钱。”父亲接过钱数了数，然后又抬起头盯着我说：“你不是说两百吗？这怎么才一百呀？其余的钱呢？”父亲的话语里似乎已经带有怒意。我的心“咯噔”一下如同提到了嗓子眼儿，说活也如同蹦豆儿：“今---今天我---我花了九----九十块去----去办了一些年----年货。”说着话，我已经感到我的额头已经开始在冒汗。可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竟然一反常态，没有再问我一句话，将钱放在桌子上，然后起身向门口走去。父亲的这一举动更让我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父亲这是怎么了？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正当我绞尽脑汁的猜测的时候，父亲从外面转身又走了进来说：“这钱，交给你妈，让她多换点一块的零钱，过年的时候家里来的孩子多。”说完，转身朝厨房走去。
当我在厨房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母亲正在拉着那个古老的风箱，而父亲正在挥舞着菜刀切肉、切菜、剁馅儿，脸上似乎还挂着久违了的一丝笑容。这个场面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真的有点儿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此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遥远”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本来就烧得一手好菜，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就连村子里好多的红白喜事都是父亲掌勺，当然那都是父亲从厂里专程被人请回来的，那时候的父亲虽说是一厂之长，可他没有一点儿的官架子，只要是乡亲们求他办事，他总会有求必应。所以在村子里每次给人家做菜的时候，人们都会笑着说:“我们这帮农民都能吃上厂长给咱做的菜。”当然，这都是人们开的玩笑，从中却能反映出父亲当时平易近人的性格。可就打父亲失业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人品味过父亲的厨艺，包括自己的家人。
我仍旧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悄悄的跑到厨房外面，偷偷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挺疼，看来是真的。那一刻的兴奋比过年的时候小孩子穿新衣服、收压岁钱还要兴奋。正当我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的时候，父亲从厨房走了出来说：“你来帮你妈烧火，让你妈腾出手来，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娃的衣服还要不要洗，明天大年三十不能动水了”。（在农村，年三十到整个正月讲究水火不出门，当然还有更多的忌讳）
母亲欣慰的点了点头，从厨房出来去忙她的事儿了。厨房里只有我和父亲默不作声的忙活着。过了一会儿，父亲终于开口说：“你在外面学的怎样了？活儿苦不苦？”就父亲这一句话，如同一股暖流，浇的我全身都热乎乎的，我激动的回答说：“干这活儿苦倒是不苦，全都是眼力活儿，基本上我都学会了。”父亲接着又说:“对，给人家干活儿一定得仔细，不能马马虎虎，要对得起人家。”
那个下午是我有生以来和父亲说话最多的一回，甚至谈到了我十几年以后的婚姻大事。父亲一边说着话，以边做着菜。这次我终于能近距离的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似乎瘦的是披包骨头，凸现的颧骨使得两只不再炯炯有神的眼睛深陷其中，鬓角的头发已经隐隐发白。看到如今的父亲，我的心里突然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父亲如果一直都像现在的这个样子，这个家也不至于败坏到如此的地步，哥哥也就不会去那遥远的地方几年杳无音讯啊！难道今天的父亲是彻底醒悟了吗？我的脑海里一连串的问号。
父亲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临近傍晚的时候，所有的菜肴已经准备停当。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做菜的全过程，无论是什么菜，让人看了都会垂涎欲滴，就更别说吃了。父亲洗完手，解下围裙走出厨房，不大一会儿又见他从外面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卷红纸，走进屋子，一个人在屋子里又是比又是划的裁了半天，最后拿着裁好的红纸走了出来，对我说：“赶紧拿去让你四爷给咱写上几幅对联。”结果父亲手中的红纸，二话没说直奔四爷家。
四爷使我爷爷的堂弟，排行老四，所以我们这些晚辈都叫他四爷。四爷在解放前就从事文化工作，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村子里也算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每年过年的时候，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对联都出自于四爷之手。
来到四爷家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在那里排队等候了，看来求他写对联的人依然如故。四爷仍带着他那副用线绳缠着腿儿的老花镜，一副不慌不忙、认认真真、从容不迫的为每个人挥毫于对联之上。
我打小儿四爷就比较疼我，经常夸我懂事儿，也经常让我去他家里，还教过我写毛笔字。自从家道变故，我再也没有机会来过四爷的家里。而我今天的突然出现，使得四爷大为惊喜。出于爷孙情，四爷网开一面先给我写好了对联，顾不上和四爷寒暄几句，就匆匆转身告辞。
回到家里，父亲早已准备好了用面粉和好的糨糊，我不由分说搬起一把凳子正要去贴对联，父亲急忙走了过来说：“我来贴，你贴不好的话一高一低的，不吉利。”说完，父亲拿起对联亲自去张贴，我只好和母亲一块儿将院子的前前后后清扫的一尘不染。母亲这时候悄悄的对我说：“你爸这次是咋了？咋一下子变得这么快?你在他跟前说啥了？”我摇了摇头说：“没有啊！可能使我爸良心发现了吧！”母亲满脸疑惑的看着我，继而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今年咱们就能过一个安生年，只可惜你哥哥他不知道现在在那里？过的怎么样我都不知道，这大过年的也没有给家里写一封信，你们弟兄俩咋这么命苦啊！”说着话，我看到母亲的眼圈已经发红，只是母亲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是啊！也不知道哥哥现在过的怎么样？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外面吃苦受累？
“奥对了，你有没有给家里买酒啊？”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我。我顿时恍然大悟的说：“哎吆!什么都买了，就是忘了买酒，这可咋办？”
“不用买了，我已经买了酒了。”父亲忽然说到。父亲就站在我和母亲的身后，我和母亲的所有对话父亲可能全部听到了。此时母亲和我都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父亲并没有发火儿，转身进了屋子。
在一阵急脆的爆竹声中，新的一年开始了，今年的这个春节似乎有了一个新的意义，总觉得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的就已近尾声，只能令人回味。直到走的那天，我还仍旧沉浸在这片祥和的气氛当中，说到底应该是父亲的改变，才使得今年的春节过的有滋有味。春节当中，酒后的父亲不再沉默寡言，而是谈笑风生。怎么也看不出他以前粗暴的样子。当我跨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离家时的那种依依不舍。父亲帮我提着行李，一直送到村口，一路上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临别时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脑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新的一年，开始了新的忙碌。师傅和师兄们都说我过了一个年简直就像变了以个人似的，显得成熟了好多，也开朗了好多。听着他们这样说我，我的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因为我今天终于和他们一样，重新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树枝已经伸出了毛茸茸的嫩芽儿，不甘寂寞的小草不知什么时候也偷偷的从土壤里探出了嫩绿的小脑袋，和这片工地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片工地是县烟草公司新建的办公大楼，去年的冬天就已经完工，工人们都已离去，空荡荡的大楼和四处堆放的建筑垃圾显得一片狼藉。听师傅说，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就谈妥了这里的粉刷工程，刚过完年活儿也正好接上。经过师傅的仔细分工，我和黑娃一组，主要负责门窗的油漆活儿，其他人和师傅一起负责室内的涂料活儿。
这天，师傅外出采购材料，我和黑娃正在四楼忙着刷油漆，一边干活儿一边说着笑话，正当我们聊得正起劲儿的时候，打过道走过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一见到我们就说：“小兄弟，你们这儿谁管事儿啊？”我看了看他说：“我师傅，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中年人点了点头说：“是啊！我想找他干活儿，他人呢？”“师傅一大早就出去了，可能下午才能回来，要不您下午在来吧。”我说。说完我就在没有理他，仍旧****的活儿，中年人好像并没有走的意思，一直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干活儿。过了一会儿，中年男子又问我：“小兄弟，干着行几年啦？”我一边干活儿一边回答他：“快半年了吧。”“看你这两下子，可不像半年，好像都有几年的功底了。”中年男子又问。我笑了一下说：“如果真有几年的功底了，我早都找人自己干了，半年就是半年，我有必要骗你吗？如果不信，我师傅一会儿回来你问问他不就知道啦。”
谁知，中年男子凑了过来，接着问到：“小伙子，挺有志气的嘛，我问你，我这里有个活儿，想不想自己干啊？”他这一问，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原以为他是在和我开玩笑的，可看着中年男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继而回答道：“谁不想自己干啊！可是我不能抢了我师傅的饭碗呀，只能说师傅有一天不让我跟他干了，那个时候我才能考虑自己干。”
“哇，小小年纪还挺够义气，”说着，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小兄弟，来一支？”
“对不起，我不会，”我客气的谢绝了他。
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师傅还没有回来，那个中年男子就一直呆在这里，时而站着，时而蹲着，时而趴在护栏上四处张望，时而不听的抽烟。感觉他的事儿好像很急，今天非要见到师傅不可似的。看到这儿，我主动走了过去问到：“师傅（对比自己年长且又陌生的人的一种尊称），我师傅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这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会不来，您要不这样，您把您的地址留给我，我师傅回来后我在转告他好吗?”中年男子听后，先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说：“好吧！你就转告你师傅，就说我在城南有一个工程，看他有没有兴趣做那里的粉刷活儿，我哪里催着交工呢！”说完，中年男子从地上拣起一个空的烟盒，撕开后又展平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蹲在地上将烟纸平铺在大腿上写了起来，不一会写完交给我说：“小兄弟，一定帮我转交给他，我真的很急。”
中年人走后不久，师傅就回来了，我急忙将中年人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师傅，并将中年人留的纸条交给了师傅，师傅看过后，高兴得说：“不错嘛，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能替我揽活儿了，好，明天我就去看看。”那天晚上，师傅的确很高兴，领着我和黑娃在县城的一家饭馆儿里，美美的挫了一顿，说是对于我们俩的奖励。
第二天，师傅果然和那个中年人谈下了这笔生意，但人家要求尽快完工，而这边的工程最少还得一个星期才能完工，师傅显得异常急躁。这会儿他也不会玩儿分身术啊，加上人手本来就不够。看到师傅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我们也跟着干着急没办法。
就在师傅一筹莫展的时候，我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说：“师傅，要不我带一个人去那边干活儿，这边有你和两个师兄，反正这边又不急着交工，咱们两头儿分工两不误，就看您相不相信我？”我的一番话，瞬间让师傅茅塞顿开：“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咱们几个人个个儿都是熟手儿，好，咱们就按你说的做，但前提是保证质量，保证安全。”我高兴的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我和黑娃一块儿去了城南的工地，一到哪儿就碰上了昨天的那个中年人，他笑呵呵的说：“我就知道你师傅一定会派你来的，在你们那里我看就你小子麻利，手底下出活儿，好好干吧，到时候有你的好处!”说罢，有笑呵呵的离开了。
这样的包工头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在我的印象中包工头儿几乎个个儿肥头大耳，会精打细算，个个儿不把我们这帮下苦的当人看，而且脏话满嘴的那种。而他却截然不同，所以在他的工地上干活儿，我和黑娃都显得很轻松，也很乐意为这样的人卖命。
不知不觉中，这里的活儿已经接近尾声，屈指一算这还不到十天，原本计划是用半个月时间完成的工程，没想到会提前这么多天完成。当然干活儿和人的心情是分不开的。
验收的那天，中年人带着一帮人来到工地，这帮人几乎都戴着眼镜儿，而且每个人都夹着一个公文包，熙熙攘攘，指手划脚的从楼上到楼下，又是摸，又是闻的，更叫绝的竟让还有人用手指抠的，真是费尽心思的想找出点儿毛病来。
看着中年人笑呵呵的送走着帮人，中年人回过头来高兴的对师傅说：“验收合格，太感谢你们了！你们可帮了我大忙了！”师傅听了以后，笑着说：“要谢你就谢我这两个徒弟吧！要不是他俩，这活儿还不知道要赶到什么时候去呢！”中年人听完师傅的话，急忙走了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小伙子，看来我的眼睛没有看错，记着我那天给你说的话，我不会失守诺言的。”
离开中年男人的工地，我和黑娃又回到了烟草公司的工地上，从这次的事情之后，在师傅的眼里，我已经走向成熟。到后来结工钱的时候，师傅多给我了两百块钱，我不解的问师傅：“师傅，我这儿怎么多了两败？”师傅笑了笑说：“这钱不是我给你的，是城南工地上的工头儿个给你的，还让我转告你，这就是他给你的承诺。”没想到这个中年人竟让如此的慷慨，而且够义气。
我将两百块钱和我的工钱如数的交给了师傅，让他回家的时候捎给父亲。自打过完年来到工地上已经有两个月了，我一直都惦记着家里的情况，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见父亲和母亲，梦里多数都是他们打架时的情景，可谓是恶梦连连，父亲残暴的样子一次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回想起过年时候的父亲，一反常态的模样，心里似乎宽慰了许多。但愿父亲不会再出现以前的情景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落叶被一阵秋风一扫而光，寒气渐渐逼人，又是一年将要过去，这一年里，我没有回过一次家，因为活儿特别多，所以大伙儿谁也没有一刻的停歇。我总是不时地让师傅捎钱回家，也不只捎给家里的钱能否牌上用场。每次想到家里那种贫瘠的日子，单靠我一个月九十块钱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更别说去扭转现状，只要能维持现状就已经不错了。为了能多挣一点钱，我又学会了安装用电线路和裁装玻璃，在这个行业了，我可以算的上是全能了。可我的收入仍然没有很大的变化，家里的现状无时无刻的揪着我的心，渐渐的我萌生了自己干的念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挣多一些的钱。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着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