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那是小老儿我有时候出谷买酒喝,碰到个把恶疾缠身的就帮一把。有个几次之后,那些山里的人就这么胡乱叫了起来。”
“是乌宗珉带我来这里的?”
“是啊,你昏迷不醒,村子里的大夫没法子治,被那浑小子逼急了,就指点他来谷口求我。这小子也是,自己内伤那么严重,还背着你走了一天一夜。”
“他……”我心里暖暖的,“内伤无碍了吧?”
“哼,他在谷口一等就是一整天,刚好小老儿酒瘾上来了,出谷一看,两个将死之人。那小子看着我就吼:‘救活她,老子什么都答应!’说完就晕过去了。我看再不出手你们俩真要上西天了,才把你们俩接进谷来。”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捧在手里,心里满满的一片感动。
“那他现在没事了吧?”
“年轻人,身强体壮,我两服药灌下去他就生龙活虎了。倒是你,一开始是昏迷,还胡言乱语,灌了几回汤药后就开始昏睡,睡了三天才醒。你不知道,这三天那浑小子每天问我二十几遍你什么时候醒,问得我头都大了。”
我低下头,没再说话。我和乌宗珉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固然有他的侠客精神在作祟,但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个分上,我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像……嗯,不像……不像……”
我抬头,那人回过神来,停止了喃喃自语。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目光闪烁,张口欲言,却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先生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我道。
他又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拿定了主意,才说:“你……可是玄主教圣女?”
我一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先生何出此言?”
“虽然你内火冲心,血气不顺,但是中气充沛,气聚而护心,从众而不散漫。此等迹象定是修习了《天降大典》的第一卷。”
我低头仔细思索,这个人好生厉害的医术,我的《天降大典》第一卷还没修完,这么多天亡命奔波也没时间去练。他只搭了脉象就发现了。若推说我不是肯定瞒不下去,何况这人还救了我一命。
“不知先生和我教有何渊源?”我说。
“你果然……”他喃喃地说,眼神游离涣散,“果然是……像……细看还是像的……”
“先生。”我出声唤他。
他眼神一闪,看着我问:“苏沩可还好?”
“苏沩?”我停了两秒,“先生是苏沩的故人吗?苏沩天师五年前就过世了。”
“啊……”他身子一抖,随即又颓然下来,“他也走了,都走了……走了也好,走了也好……那,现在的天师是谁?年殇?还是水匕銎?”
我摇摇头,“是易扬。”
“易扬?”他皱眉,“没听说过。”
我心中更加好奇,“先生和玄主教渊源颇深啊。”我顿了顿,“容我问上一句,先生可是玄主教的?”
他一下回过神来,摇头否认,“不是,不是。”又问道:“苏沩怎么死的?”
我一呆,摇头道:“前阵子我出了点意外,以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嗯,”他点点头,“落雷轰顶,的确会伤些脑子。”
他又问了我好些关于玄主教的事,可我几乎都答不上来。末了,他也明白问不出什么,长叹一声,出了门去。
这半仙肯定和玄主教有过往。可是看他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不好问什么,只有等他平静下来我再问了。
正在思索着,门吱的一声又开了,乌宗珉端了碗墨黑色的汤汁走了进来。
“喝药。”他说。
我忙伸手去接,被他拦下了,“算了,我来吧,烫得很呢。”他说着坐在床沿上,拿了汤匙一口一口吹起来。
我喝下一勺,皱起眉头,药苦得很。
“怎么,我服侍你你还不乐意啊?”乌宗珉没好气地说。
“乐意乐意,我高兴得魂都飞了。”我笑着说,又喝下第二口。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就被我抢先,“我知道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了你的。”我笑,“你看你,跟凝脂楼的姑娘有什么区别。”
他挑起眉看着我。
“人家是拿身子换银子,你也是拿身子换银子。都是服务业啊!”
“哼,怎么说都没用,该给的还是要给。”他的脸有点红,端的是俊美。
我笑,继续喝药。他喂了几勺也端不住了,把药往我手里一塞,“自己喝去!”
我接过来,正打算一饮而尽就却又被他拦了下来。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说着,端过药来又开始一勺一勺地喂我。
“你这分明是想慢慢苦死我。”我苦着脸说。
“你这冤大头可死不得,你若是死了,传出去说我朝暮公子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上,不笑掉别人大牙才怪!”
“你是怕毁了你在佳人心中的形象吧!”
“嗯,”他皱了下眉头,有一闪而过的踌躇,随即笑了开来,“清清莫不是吃醋了?”
我也笑了起来。
最后一抹夕阳马上要逝去,破旧的草屋内笑声盈盈,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药香。
“暗门的人快找过来了吧?”我说。
想来从乌宗珉背我过来,守在谷口,再到入谷养病,前前后后有五天了。五天,顺水而下怎么也该找来了。
“放心,这里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来着。若非山里人指路很难找来,而且,”他停了停,继续说道,“入口处似乎是被那个老头布了迷踪阵。我原想硬闯进来,无奈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原处,这才改成在谷口苦等。”
他压低声音说:“那老头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啊!”
我忍不住道:“你怎么老是叫他老头?好歹他救了我们两个。”
“错了,该叫他浑蛋老头!”
我哑然。
“让我在谷口等了一天一夜就不说了。更可气的是我一醒来就让我干这干那的,采药做饭洗衣全都归我,还整天追着我要问诊钱好拿去买酒!十足的浑蛋!”乌宗珉一身的怨气。
“这地方隐蔽得很,不如我们在这里待个把月的,等暗门搜山不那么紧了再出去不迟。”
“那是自然,现在想走也要某人走得动才行啊。我可不想当车夫!”
“你哪能是车夫啊。”我说,“最多算坐骑。”
眼看他马上要发作,我立刻正色说:“但是在走之前……”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脸上还是刚才那马上要爆发的表情,“你还是当好煮饭婆的角色……”
“傅清清——”某人终于爆发了。
我轻轻笑开了。夕阳终于落了下去。这一天就这么过了。
第二天,乌宗珉拿了早饭来看我。我看他脸上还有灶灰,忍了很久才忍住笑。
“你干什么呢,表情怪怪的。”他终于出声问我。
“没什么,你做的饭太好吃了。”我急忙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不给先生送饭去吗?”
“他?”乌宗珉做了个鄙视的表情,“每天晚上都喝酒,第二天不到午时绝不起来。昨天喝得尤其多,喝空了两大坛呢。”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我昏过去后,这衣服……”我扯了扯身上的土布衣服。
“哦,老头子拿来的,说必须把你那身湿漉漉的衣服换下来。”
“不是,我是说,这换衣服的人……”
乌宗珉的脸腾的一下变得绯红。
我呆了两秒钟。
“乌宗珉——”我咆哮还没完,他就一下蹿出了门去。
中午,那人睁着宿醉的眼来把了次脉。
他开好单子后又递给满脸怨气的乌宗珉,叫他去煎药。
“先生,”看他恍恍惚惚又要走的样子,我叫住他,“先生是否和玄主教有渊源?”
“渊源?我能和玄主教有什么渊源?没有没有……”他神情又开始变得迷离,“有渊源也只和她有渊源……”
“先生。”我忍不住又出声唤他。
“哦,”他回过神来,“也没什么太大渊源,不过和前任圣女是旧识而已。”
“先生,”看他抬脚要走,我又一次叫住他。“乌宗珉并不知道我是玄主教圣女,麻烦先生……”
他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懂得。”说罢,出了门去。
我不想让乌宗珉知道我的身份。当他发现我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圣女后看我的眼光还会清澈如斯吗?
个把时辰过后,乌宗珉送药来了。
自从今早被我揭发他看光了我的行径后,他对我一直别别扭扭的。我心里那个怪异,看光我了没什么表示,被我发现了才不好意思。而且,别别扭扭的那个应该是我才对吧。
我接过药,一口喝光。
药不烫,还加了蜂蜜。
“乌宗珉!”看他又要开溜,我叫住他。没办法,一天都躺这里,实在太闲了。“晚上的菜加个炒鸡蛋,用春芽炒!”
“你真当我是厨娘啊!”他果然有些气。
我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病人!”
“哼,你等着,早晚有你病好的时候。”他说得咬牙切齿。
“病好了我也不做。”
“这里就你一个女的,你不做也得做!”
“谁说女的就要做饭的?我就是不会做!”
“这话真稀奇,哪有女的不会做饭的!”
“说这话稀奇的是没见识,大户人家小姐不会做饭的多了去了。别的不说,就那个玄主教的圣女就铁定不会做!”这话倒是真的,我的确不会做。
他睨我一眼,“说得好像你就是圣女一样。”
“这可不敢。当圣女有什么好,还不如闲云野鹤来得自在。”
“这倒也是,而且圣女的下场好像都挺不幸的。”
“这话怎么说?”
“你之前是怎么活的?”他白我一眼,“上一任圣女十八年前死于非命,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我生过次病,忘了好些东西。”
“那圣女年纪轻轻的,就那么死了,听说还是个美人……”乌宗珉露出一副遗憾的神色。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那可说来话长了。大街上说书的把这个段子都说了十八年了,还是津津乐道的。”
“说来听听,反正无聊着呢。”
他搬了张凳子坐下来,没好气地说:“厨娘还要干说书的活儿!”
乌宗珉本就口齿伶俐,讲起故事来娓娓动听。更有曲折跌宕之处,惹得我连连追问,他就处处卖关子,然后敲我的竹杠。
上一任圣女的故事曲折得可以拍电影了。
上一任圣女十八岁受封。她的《天降大典》修得尤其好,据说得她一次助功好过十年苦修。当时的天师苏沩,年轻有为,又是个风流潇洒的性格,爱慕他的少女可以编一个圣明军。
全天下都知道苏沩心里只有一个圣女,只有圣女不知。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圣女救了一个走江湖的浪客。浪客伤得很重,圣女便在天山脚下租了个民居给他养病,每日下山去看他。这一来二往的,两人就生出情愫来了。
日子久了,难免给人发现,何况是苏沩那么精明的人。知道真相后,苏沩大怒,不准圣女和意中人来往。圣女和他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和那个浪客相约私奔了。
那时销金一族还很有势力,不知怎么知晓了圣女出逃的事,在圣女和浪客会合前就赶到了约定的地点,想掳走圣女,提升他们族人的武力。圣女不从,竭力抵抗,却意外地在销金族人中看到她意中人的身影,悲愤交加之下跳崖而死。另一边,苏沩发现圣女出逃后,赶忙派人去追,但是只带回一句遗言:“鸣河岸边,青云石上,有女兮焉,是为继者。”
苏沩命人去找,果然在鸣河边的青云石上发现了一个女婴,当即任命其为下任圣女。同年,玄主教全歼销金一族,族长全家十八口被活捉,在苏沩手上被活活折磨了一年多才死光,全族无一活口。其后,苏沩力排众议,宁肯空置圣明牌整整十八年也不愿另立新君,执意苦等这一任圣女长大。
“这苏沩倒是个情种。”我扼腕叹道。
“可惜错付他人。”乌宗珉接口说。
“圣女当真不知苏沩的心意吗?”
“这谁说得准?相传苏沩为了她一句话,举全教之力去找忘忧草。苏沩倾心于她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估计只是装不知道吧。”
“那她的那个意中人最后怎么样了?”
“不知道,销金一族被灭后就再没那个浪客的消息了。”
“他真的是销金一族的人吗?”
“十八年了,谁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沩肯定很后悔。”
“唉,苏沩坚持空置圣明牌,此举相当于废掉整个圣明军。玄主教又再无人修习《天降大典》给教众提升武力,就是这样才让竣邺山庄和暗门崛起。可他毕竟不是凡人之资,这么多年,玄主教还是天下第一大门派,也不能不说是苏沩的功劳。”
“苏沩还真是个奇男子。那他最后怎么死的?”
“五年前,苏沩暴毙。玄主教一直不肯透露消息,民间传说是跳下圣女坠下的悬崖,追随圣女去了。”
乌宗珉走后,我猜测着这房舍的主人到底在圣女的故事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个不相干的路人?受过圣女恩惠的人?还是,他根本就是那个圣女的情郎?
当晚的菜色中果然有春芽炒蛋,我提起筷子夹了一口。
“太咸了。”我说。
“有本事自己做去。”乌宗珉眼睛也不抬一下就把我顶了回去。
“你真想咸死我,我又怎么能抗拒呢。”我笑着说,又吃了一大口炒蛋。真咸啊!
“喂,咸了你不吃就是了。”他忍不住出声打断我的进食。
“无所谓,”我耸耸肩,“只要是你做的,别说是鸡蛋了,就算是盐巴我也会吃完的。”
“清清……”看他有点感动的样子,我又补充一句:“也不看看朝暮公子亲手做的菜那个要价,不吃完对不起天地神灵!”
他脸色顿时一僵,狠狠给我夹了一筷子鸡蛋,“那你可要多吃点!”
我轻轻笑了出来。
两天后,我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走出房门,这才看见我这几日居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在这山谷中只有这三间稻草房子。我住的那一间是最好的,另外较小的一间现在住着这里的主人。不过他一般都不在,总抱个酒坛子出去,回来时就两手空空了。最大的那间也是最干净的一间,是主人家的药房。里面有好几个高大的药柜,各种药都分门别类地放好,各种制药工具也都摆放得规规矩矩。乌宗珉就睡在药房。
我问他:“这里没有床你怎么睡啊?”
“哼,那个老匹夫见我一醒就把我从床上撵下来,抛了床被子就让我睡药房!”
我同情地看着乌宗珉,灰姑娘也就他这样吧。不过灰姑娘可没他这么大的怨气。
房子后是片山坡,春夏交接的时候,山花还没败,一片绿绿黄黄,甚是可人。乌宗珉领着我慢慢走过山坡,一转角,就看到一大片梨树。梨花开得正欢,张开白乎乎的小手,随风左摇右摆。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
乌宗珉皱着眉走向一棵树,树下的人早已醉成烂泥。
乌宗珉走过去把那人扶起,又拾起酒坛,低低抱怨着:“又醉成这样,真不知道我们来之前他是怎么活的。”我走过去帮他拿了酒坛,乌宗珉扶着他回了草屋,把他放回床上。
那人一直烂醉着,只有当乌宗珉动作大些时才会嘟囔几声,声音含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出了门,我问乌宗珉:“他这几日一直这样?”
乌宗珉皱着眉说:“可不是嘛!有时候还耍酒疯,口口声声叫着什么小梨。”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草房,屋里静静的,那人应该是睡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