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摇醒的。
“起来,起来!”旁边人的声音有些疲惫。
口中呛出几口河水,我好不容易才集齐全部的意识。对了,瀑布!
我猛然睁开眼,觉得周身骨头都碎了。勉强挪动手臂,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天已然蒙蒙亮了,晨光中,面前的河水蜕去了汹涌的外皮,显得很平静,丝毫看不出昨夜的狰狞。
我正坐在一块河边的石头上,脑袋昏胀,胸口郁闷,一张口,又是几口河水吐了出来。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背。
“吐够了?吐够了就该上路了,不然就等着暗门的人抬个花轿来接你回去吧。”
我抬眼,乌宗珉疲惫的俊颜映入眼中。
看着他滴着水的发丝,我想起跌下瀑布前他用身躯把我固在怀里,在落入水中的一刹帮我分担了绝大部分压力和冲力,不然我现在肯定身首异处了。
“谢谢。”我看着他的眼,说得很真诚。
“你知道该怎么谢我吧?”
我侧着头想了一下,“五千两,极限了。”我说。
他嗷呜一声,“傅大小姐只值区区五千两吗?连给一个凝脂楼的普通丫头赎身都不够!”
“可惜,陪你跳瀑布的不是凝脂楼。”
“但是若是陪我跳的是三万两白银,倒也不吃亏。”
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合着你当时的想法就是搂着一兜银子吗?”
他的表情突然呆住了。
“不会吧?被我猜中了?”
“嗯……原来你会笑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呢。”他说。
这下轮到我呆住了。刚才我真的……笑了?这也许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因为想笑而笑。看着面前的人,虽然落汤鸡般狼狈,可是瀑布一跳,阎王庙门前一逛,倒也觉得亲近不少。虽然他贪财又自恋,可现在我却觉得他像我多年的老友般,熟络又亲近。
“其实,你笑起来似乎没那么难看了,”他补充说,“可以去凝脂楼倒茶了。”
“哎呀,我就说你怎么那么拼命护我呢。原来是盘算着把我卖了呢,你是人贩子?”我回敬他。
他大声笑了起来,“卖你的钱还不够路费呢,你个亏本的货色……”话还没说完,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滴在我和他之间的石头上。
我心头一紧,两个人倒是都活下来了,可看看这乌宗珉的内伤……
“你……”
“没什么,”他摆摆手,“想到又亏本了,心头那个痛啊……”他伸手擦着嘴边的血,毫不在意地说。
我沉默了。他也没说话。
二人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你还能走吧?还是在等着坐暗门的花轿呢?”片刻后,我打破沉默,撑着站了起来。
他眉毛一扬,一张脸虽然依旧苍白,却神采飞扬,“笑话!我又不像个别人,走两步路都能把脚走破。”
我伸手想扶他站起来,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这个时候还大男子主义。“你可知道我们现在在哪?”我无奈地收回手,问他。
“运气不错,走出这个山坳就是宝瓶口。”他自己站了起来。
“宝瓶口是哪儿?”
他微微有点诧异,“这个也要问?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啊?一出宝瓶口就是玄主教的地界……”他突然住了口,想起了什么一样,皱起了眉。
“怎么了?”
他不答,眉头却越皱越紧,“沿着这条河走两天就可以到宝瓶口。宝瓶口两侧是高山峻岭,只有那一道峡口可以通行……”
他没再说下去。地形险要,仅一道峡口可以通行。暗门定有高手在宝瓶口守株待兔,别说乌宗珉现在伤成这样,就算他毫发无损,也未必敢硬拼。别人不说,单说那天车内那美男子,中了焚香木还能在几招之内让乌宗珉逃之夭夭……
两个人又开始了各怀心思的沉默。
“这一路过去,可有人家?”我想了好一会儿才问他。
他如梦初醒,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我说:“倒有两个猎户聚集的小村庄……”
“那我们到了那个地方后,就分开吧。”我打断他。
“你……”他看着我,眼里神色复杂。
“你伤成这样定是逃不出暗门手心了。不如我们分开走,逃得了一个是一个。”我别开脸,不去看他的表情,低头看着脚边,那一片血色明晃晃地刺着我的眼……
他没说话,许久,抬脚向前走去。
我依然低着头站着。他……生气了吧?气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呢……
“还不快走。等暗门的花轿吗?”前方传来一个声音。
我抬起头来,脸上写着诧异。
他只是微微侧着身子,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乌宗珉有些低沉的声音传来,“起码在天黑前走到最近的那个村庄吧。”
沿着河走在岸边。
我的脚很痛,在水里泡了一晚上,最惨的就是脚。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刺激着我全部的神经。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早就散了,我随手捡了根树枝把头发绾起来。肯定是湿的头发太重了,我觉得头好沉,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最后一步。
“上来。”有点沙哑的声音说。
我抬头,看见乌宗珉半蹲着身子。
“上来。”他看我没动,又说道。
“你的伤……”
我突然停住了,他投向我的眼光让我住了口。有愤怒、有厌恶、有心疼,还有一丝悲哀……
我没说话,乖乖俯了上去。想着,让他背一小段就下来。
他背起我,继续向前走。脚步早就不敏捷轻快了,他沉重地,有些凌乱地向前走去。
“我对你似乎还有点用处啊!”我在他背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声音里的冷酷还是听得到。
“嗯。”
“不过在暗门面前,这点用处似乎对傅大小姐没用啊。”
我不说话。
他冷笑几声,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低低地问:“你是否后悔?”
“是,我最后悔的就是在赶走马车前没把你踢下去。”
“你若逃到玄主教地界是否可保无碍?”
“说不准。”
“是因为那天车内的那人吗?”
“嗯,且不说功夫多高,血刀云黯都只能给他当车夫,他在暗门的地位应该在坛主之上,说不定是四大总司之一。”
“可是也有可能是阮家的人马。”
“所以说是说不准。若是阮家的人,应该只有阮家当家才能驱得动云黯。阮家当家是个老头,不过他有个儿子,晚年得子,宝贝得不得了。若当日车内的人是阮家的少主,那我在玄主教的地界上自当无虑。”
“万一不是呢?”
“不是?亡命天涯也是一种潇洒。”
“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暗门。”
他冷笑一声,“不怕,我只是讨厌他们的卑鄙冷血,那是最无耻的人。”
“万一有一天你落入他们手里呢?”我不理会他的弦外之音。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投靠玄主教或者竣邺山庄呢?起码会有人护你周全。”
他的背微微一颤。
“去给人端茶送水,还是当他们利益相争的牺牲者?当他们的爪牙,为他们歼灭一个又一个小门派,最后帮他们攻打对方?”
“他们都是正当门派,不会像暗门那样制造灭门惨案的。”
他冷笑,“是吗?十三年前邺永华血洗莨菪山,十八年前销金一族被玄主教天师苏沩灭族。这正当门派龌龊的事情哪里又少了,自诩名门正派,其实还不是满手人命。”
我心中一凛,这些易扬没有告诉过我,我也不想知道,假装这是个黑白分明的世界,继续当一只无知的鸵鸟。
我忍着心里的酸楚,说:“我明白你想拥护干净的善良,可是哪里有绝对的正义?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杀人了就是杀人了,除开正义的外衣,都是双手染满鲜血的刽子手。不管是玄主教高高在上的圣女还是最低贱肮脏的乞丐,都是人命,都是一条血债。有人无恶不作,有人行善半生,可是在刀剑下都一样是冤死的亡魂。一个人,理由再冠冕堂皇,都不足以取另一个人的性命。确实,那些用各种旗号鼓动百姓为他们上战场的人是有罪的;可那些在明里暗里为他们杀人的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他没说话。
“若是没有暗门追杀,我自然也希望你做个逍遥剑客,游历四方。时而对酒当歌,时而夜下泛舟,可以山林隐居,也可喧闹酒肆。这种随性的生活也是我爱的。可这都是在你活着的前提下。现在去投靠玄主教,虽然是你不愿的,起码可以保你安全。你也不能说你从未杀过人,投奔玄主教只不过是为你杀人的事实换个理由。”
“难道我朝暮公子在你看来就是贪生怕死之人?”
“不是,你自然不怕,可总有人怕你死。”
“此话怎讲?”
“虽然父母已去,但必有惜你念你的人,传你武艺的人,曾和你并肩作战的人,和你把酒言欢的人,甚至是你同床共枕的人。”
“我若说都没有呢?”
我微愣,随即马上说:“那么你终将遇到一个那样的人。”
“谁?”
“我不知道,但是那个人会是你所认识的人中最完美的人。你出门,她会为你担心;你平安回来,她会满心欢喜地给你做一桌饭菜;你生病,她为你端茶送水;她生病,却瞒着不让你知道。你会愿意在万人面前高歌,只为博她一笑;愿意翻山越岭,只为见她一面。为她喜为她忧,想要和她天荒地老,就算世界都消失了,也愿意为她而活下去。”
我一口气说完,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想到一个清雅的笑容。
两个人都不说话。
过了好久,才听到乌宗珉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说:“你说得很好。”他的语气有点令人摸不透,“也许就为你这番话,我会去投靠玄主教。”
“嗯。”我有点欣慰。
“只是,你能否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遇到你的那个人了?”
我僵住。
忘了吗?忘了吗?忘了谁说的“亲爱的傅清清,阳光灼伤了你吗?”忘了谁说的“对不起,我爱的一直都是她”吗?忘了吗?
忘过吗?
“是的,”我说,“曾经遇到过,很美。”
“那么现在呢?”
我把脸埋在他的后肩上。
“死了。”我说。
乌宗珉的衣服还没干透,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他的步伐依然沉重。
周围很安静,只有河流默默地哀伤。河边的微风时断时续,像哀求,像哭泣。
他脚下的杂草像一只只手,挽留着,召唤着。
周围的景色似乎在变幻,春,夏,秋,冬,雨露,夕阳,深夜,浓雾,繁花,落叶……
我无止境地涅槃,却忘了我的初衷。
他背着我走着,穿过记忆,划破过往。恍惚又看到那个夕阳下的画面,像电影一样放映,一个少年伸着手为一个少女遮阳……一晃眼又是一幢楼前,那个少女泪奔离去,逃开另外两个握在一起的人……
有人哭泣,有人叫好。有人相遇,又有人永别。
缘渺渺,知深深,影憧憧,路漫漫,恨萧萧。
其实我只个入戏太深的看客,已经落幕却迟迟不愿离去。
我埋头在一个人的后肩上,从过往走到将来,长长的路途,谁来收拾我支离破碎的心,再给我一份可以相信的勇气?
乌宗珉背着我走在河岸上。
“一步一莲花,一步一轮回。”
我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
起初,我的确是想让他背一小段距离就自己下来走的。可是他的背实在太舒服了,宽大温暖,我就这么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了。
居然还做了梦。
梦里情景错乱,一会儿是木旭那张清雅哀伤的脸,和他到处找我的身影;一会儿是易扬一袭白衣站在城墙上;再过会儿又看见易扬渐行渐远,耳边听到他的声音,“可是我现在却不想看到你死。”
我模糊地睁开眼,看到一个草房的屋顶。我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清醒点,别再做梦了。
“喂,你醒都醒了还装什么装啊!”乌宗珉的声音听起来愤愤的。
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剑眉星目。
“哎,还想偷懒多睡会儿,被你识破了。”我努力做出没事的样子来。
“还睡!你都睡了三天了,再睡我都该赔本给你买棺材了!”
“三天?!不会吧?”我惊讶。
“哼,可不是三天嘛。害得我给你端茶送水的……这可不便宜哦!”他用嫌弃的语气说,但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喜悦。
我细细地打量他,果然发现他两只眼睛下老大个黑影。当下笑出声来,心里一片温暖。
“好意思笑!”他瞪了我一眼,旋即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门口,大喊一句:“老头子,快来看看,人醒了!”
没有回应。乌宗珉又喊了几声,门外才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就说今天人会醒嘛,你看看,你看看,果然没错吧。”
“是啊,说三天后日落前会醒,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点了,差点没醒过来。”乌宗珉气哼哼地说。
我这才打量起身处之处,简陋的床铺,干草搭的屋顶,木质的桌椅有点发霉,破旧的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干草干花。夕阳时分,阳光洒进来,一派宁静祥和。
门口出现个人影,“我说日落前能醒就肯定会醒,小老儿我行医这么久,几时说错过!”
来人其实不老,面容还颇为耐看,只是头发花白,穿着土布的衣服,身形清瘦,脚步蹒跚地走到我跟前来。
“手拿来,我把把。”他说着。
一股酒气便随着他的到来慢慢飘开。
他在我脉搏上搭了三根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的脸。
“怎么样?”乌宗珉说,难掩关切之音。
我似笑非笑,“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我?”
他白我一眼,“你若一命呜呼了,我这冤大头可就真冤死了。老头子,你笑什么笑,快说她死得了不!”
那人也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回去,“我笑我的碍着你什么啦!年轻人,没大没小的!我开张单子,你拿了药用高火煮开,再用文火煎一个时辰,记得中间加一次水。喝完药一时半会儿还是死不了的!”
“什么叫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啊!”
那人放开我的手,走到桌前写起单子来,边写边说:“哼,她本来就有内伤,五脏焚火,血行逆乱,又连日奔波,劳心劳力。偏偏又好死不死跳进冰水,外冻内焚,捞起来后也不说换换衣衫,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这才几日不醒。要不是小老儿我宅心仁厚……”
“你快算了吧,我在谷口等了一天一夜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宅心仁厚。”乌宗珉哼了一声说。
“你看你这态度,倒像是我求了你似的!”
“她这病要几时才好?”
“在其他地方可能躺个一年半载也好不了,但在我蒲芷谷,三天就可以行走。只是这病根子是铁定落下了,以后阴雨之时难免关节疼痛,不得久行,这辈子怕也沾不得冷水了……”
“你就这点本事还号称半仙呢……”
“哪儿那么多废话!写好了,拿去。药房抽屉上都写着药材的名称,你别抓错了。别忘了晚饭,最好打点野味来,还有记得烧个水来,晚上小老儿我要洗个澡……”
话还没说完,乌宗珉已经气呼呼地走出去了,不给那人说完的机会。
乌宗珉出门后,我靠着后墙,对那人说:“高人如何称呼?”
“我在这里住了十三年了,早忘了自己叫什么啦。”
“乌宗珉不是说您是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