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能致富当然不是靠“臆猜”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资······家累千金”,“废举”的意思是贱买贵卖,“转货”是指“随时转货以殖其资”,翻译成白话就是:子贡依据市场行情的变化,贱买贵卖从中获利,以成巨富。《货殖列传》还生动地描写了子贡富足之后的情景:子贡乘着华丽的马车、载着珠宝美玉,游走在天下诸侯之间,所到之处,国君无不专门设席,以平等的礼仪来招待他――“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分庭抗礼”这个成语就出于此,体现了商人子贡与君王、诸侯们的对等关系。司马迁接着很有感慨地评论说,“孔子的名声能够广布天下,也许靠的就是子贡的前后奔走吧?”【《史记》:“夫使孔子名布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执而益彰乎?”】
在《荀子·法行篇》中记录了孔子与子贡的一段对话,颇能表现这对师徒在经济思想上的落差。有一次,他们讨论为什么玉比较贵,而珉(一种低级玉石)比较便宜。子贡说,“君子为什么贵玉而贱珉?因为玉比较少,而珉比较多。”孔子则深不以为然,他说,“君子怎么可能因为繁多而贱弃某一东西,又因为稀少就珍贵某一东西呢?玉之珍贵,是因为君子把它看成是道德的象征呀。”【《荀子·法行篇》:“夫君子岂多而贱之少而贵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接着他洋洋洒洒地列举了玉的“七德”:“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这段对话,在历代道德家看来,当然可以读出孔老师的学识高妙,然而在经济学家看来,似乎还是学生子贡说得有道理,因为他就物论物,直接道出了“物以稀为贵”的朴素真理。在先秦时期,诸子百家往往把商品的价值与价格混为一谈,子贡似乎无意识地将之进行了分辨,因此,胡寄窗便评论说,“在缺乏价值概念的初期儒家的经济思想体系中,子贡能第一次接触到价值问题,值得称述。”
公元前四世纪到五世纪,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第一个思想高峰期,在东方的中国,相继出现了老庄、孔孟、杨墨等诸子百家,催动了东方哲学的萌芽,在西方的雅典,则诞生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众多哲人,开拓了西方文化的渊源。
关于这两座人类思想巅峰的高下,一直是思想史上争论不休的命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可谓是东风西渐。在十八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时期,法国的大思想家,如卢梭、伏尔泰对老子、孔子等人表达了高度的敬仰,伏尔泰甚至提出过“全盘华化论”。而到了十九世纪中后期,西方思想家的自主意识增强,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便认为,老子哲学反映了“精神的儿童时代”,而同时期的希腊古代则是“精神的成年时代”。【见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和《哲学史讲演录》】如果从政治伦理上看,雅典在公民社会和民主制度的思考和实践明显更让人神往,相对的,中国则从来没有出现过直接民主这样的事物。不过,若以经济思想和经济政策而论,西方世界似乎找不出比管仲、范蠡更有深度的人了。
这种经济思想上的早慧,是多种原因所促成的。
其一,与中西方世界的早期经济制度不同有关。欧洲在中世纪之前的漫长岁月中,一直流行的是自然经济,封建领主的庄园自给自足,对商品交易的兴趣不高,很少与外界发生经济关系,所以宏观经济制度的创新空间十分有限。而中国则因为自然条件的原因,在很早就采行了一种更符合经济原则的经济制度,至少从有文字记载的公元前七世纪以来,中国就是一个语言相通、贸易自由的统一市场,产品的商品率非常高,商人阶层活跃,以至于一些经济史学家认为,“在中国历史上只出现过政治性的封建制度,而未曾出现过经济性的封建制度”。
自殷商以来,中国的统治者就特别强调社会分工,采取各种措施朝这个方向推进,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特色之一。专业化的商品经济,自春秋之后就被历朝尊奉为基本形态及指导原则。由于社会分工的优越性,中国早期的生产技术发展得特别快。史家普遍认为,中国的社会职能分工比欧洲早了至少一千年,主要的传统生产技术(工业革命前的非机器生产技术)比欧洲早八百至一千年。
其二,地方割据造就思想活跃和制度创新的巨大空间。
自东周之后,随着周天子权威的旁落,地方的政治和经济势力坐大,各国为了强盛纷纷实施了变革,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其中,管仲在齐国、李悝在魏国、范蠡在越国,都进行了影响深远的经济变革。
此外,各诸侯国之间频繁会盟,一方面是有新的霸主诞生,达成又一轮的恐怖平衡,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经济贸易的考虑,日渐形成了贸易共同体的模式。在这一过程中,各国加快道路建设,尝试统一计量标准、关税比率等等,这一切都为商业流通提供了条件。
其三,中国古代的城市化模式,也为商业的繁荣提供了客观条件。
中西方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走了两条全然不同的道路。古代欧洲在罗马帝国时,曾发展出一批为数众多、规模可观的城市,据称罗马全盛时有大小城市600多座。可是日尔曼人入侵后,欧洲城市迅速衰落,居民大量逃亡到农村,整个欧洲被切分为成千上万的领主庄园,一直到中世纪之后,由自由民组成的工商业城市才重新复苏。
而中国的城市发展与欧洲大不相同。它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兴盛期,然后又转入一个同样漫长的衰败期,而其转折时间正发生在欧洲重新开始城市化的中世纪,这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中西方商业文明的一个分水岭。
中国的城市兴毁基本上都是政治的结果。自古以来,中国建城就是以政治军事为主要功能,城池是侯国的都城,是独立的地方政治中心。史料显示,西周建立之后,分封了一千多个诸侯国。【分封诸侯:西周确切分封了多少诸侯,已无确数,《吕氏春秋·观世篇》载“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国八百余”,就是有1200多个,《汉书·地理志》则记载分爵五等,加上附庸,共封1800国】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即便一个诸侯国只有一座城池,也起码要有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城镇。近世多位学者曾经考据春秋战国时的城市数目,民国的考古学家李济找出了585个周代城邑,被认为是最可能近似的数字。
另据张鸿雁、杨宽等人的研究,到了春秋末期、战国初期,一些城市的规模已经非常之大,在当时的世界上无出其右。据考证,面积在6平方公里之上的城市起码就有十五座,其中,燕下都的面积达32平方公里,灵寿和临淄分别为18和16平方公里。临淄有人口7万户,按平均每户五人计算,是一个拥有35万人口的超大型城市,与同一时期的西方世界相比,中国的城市规模显然要大几倍,在希腊城邦臻于极盛的伯里克利(约公元前495—公元前429)执政时期,雅典城的人口为十五万人。根据学者的计算,春秋末期的人口总数为3200万人,而城市居民人数就多达509万人,城市人口比重为15·9%。据此可以得出一个让人惊奇的结论:早在战国时期,中国已然有相当高的城市化。据赵冈的计算,战国时期的城市人口比重远高于晚清1820年时的6·9%。【城市人口比重:赵冈计算出春秋战国以来的中国城市人口比重,其中,战国为15·9%,唐为20·8%,南宋为22%,清(1820年)为6·9%,到1957年时为15·4%。也就是说,战国时的城市人口比重竟比1957年还高,参见赵冈的《中国城市发展史论集》,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另,春秋战国时的人口总数参看赵文林、谢淑君所著的《中国人口史》,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如此高比例的人口聚居于城市之中,必然需要高超的制度安排和治理技巧,同时,它对粮食的商品化以及工商贸易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从周代开始,政府就已经有意识地以城市为中心,将工商业生产纳入到行政管理系统之中,相关的制度有两个,一是坊市制度,二是市籍制度。
所谓坊市制度,就是由政府规定市场贸易的地点和时间,这一制度从周代一直实行到宋代,前后超过两千年。市籍则是对市场内的商贾进行注册登记,实行执照制。
古代文献中,对市场贸易最早的记载出现在《易经·系辞下》,曰:“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它对交易时间――中午――进行了规定。另据《史记·三皇本纪》记载,“日中为市”的制度是由远古的炎帝设定的。【《史记·三皇本纪》:“炎帝神农氏······教人日中为市,交易而退”】
在《周礼·地官》中――它被认定为周王朝的文件汇编――对集市的地点进行了规划,“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也就是说,国境之内,每隔十里、三十里和五十里就分别有“庐”、“宿”和“市”三种不同规置的集聚场所,“市”就是商品交易的地方,“积”则是供商贩存货的仓库,方圆五十里设立一个集市,显然考虑了人口流动的半径和交易成本。
而这些“市”都被规划在城市的中心区,四周有墙,三面设门,市内预设一排排的摊位,政府派出官员进行管理,周代设“司市”一职,就是负责管理市场的官员。【《周礼·天官·内宰》曰,“凡建国,佐后立市,设其次,置其叙,正其肆,陈其货贿。”】赵冈在《中国经济制度史论》中对此进行了详尽的考据,他写道:春秋战国时,每个城邑的中心都由官方设立一个市场区,由专人负责管理,商品交易全要在市场内进行。也就是说商业区与住宅区要严格划分。为了配合城内规划,居民的居址也是按职业分配的,据《管子·大匡篇》的记载,当官的家靠近王宫,平民及农民的家靠近城门,从事工商业的则靠近集市。【《管子·大匡篇》:“凡仕者近宫,不仕与耕者近门,工贾近市。”】
早期规划的“市”占地一井――所以日后有“市井”一词,即每边长约三百步,较大的城可以设立多个集市。市内预先划定商贩的摊位,称为“肆”。市场管理者把同一类商品的贩卖者集中于同一行列,不同行列的摊位贩卖不同货品。行就变成了商品分类,同业排在同一行列,故称“同行”。
所有在市场内摆摊交易的商贩,都必须取得政府颁发的营业执照,这就是“市籍”。这些有“市籍”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企业史上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商人。他们在市门经过官署所派门监检验证件之后,得以进入市场贩售,政府则征收营业税,称“市租”,这成为政府的重要税源之一。齐国的都城临淄是先秦最繁荣的大城市,《史记》便记载说“齐临淄十万户,市租千金。”可见收入之丰。一直到唐代,朝廷仍然不时颁布法令,严禁在官市之外另设集市。
这种有计划的市场规划,对商业的繁荣以及商人阶层的催生,显然起到了促进的作用。如果没有巨大的统一市场,以及高度城市化的特征,范蠡、猗顿这些商人要获得巨富,是不可想象的。
同时,我们也看到,自先秦以来,中国的治国者就非常善于运用“看得见的手”,来干预宏观及微观经济。中国经济的政府管制特征,自古犹然,其差别仅仅在于运用巧妙不同而已。
到战国中期,在西北偏远的秦国出现了一位极端仇视商人和自由经济的铁腕强人,他把专制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并终而奠定了一个铁血帝国的基石。
【企业史人物】治生之祖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天下人言及经商谋生之道,都会以白圭为祖师爷”――“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白圭(公元前370年-公元前300年)是战国时人,比范蠡晚生约两百年,与孟子、商鞅同时代。
白圭当过魏国的相,为官期间,他与前来游历的孟子有过一次政策辩论,他主张轻税政策,提出“二十税一”,孟子则认为应该“什税一”,这段辩论被记录在《孟子·告子下》中。白圭后来周游列国,不再为官。他对生产好象不感兴趣,津津乐道的是如何在商品流通中赚取利润,如果说管仲和范蠡都偏重于商业政策的运用,那么,白圭则专重于为商之道。
白圭最出名的经商格言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粮食收割的时候收进谷物,出售丝、漆,蚕茧成熟的时候,则收进帛、絮,出售粮食,如此运作,就能获得最大的利润。当机会降临的时候,要象猛虎下山一样的果断出手――“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这些观点,与范蠡提出的“夏则资皮,冬则资絺”的“待乏”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范蠡一样,白圭也非常重视对经济周期的掌握,主张经商必须“乐观时变”,即经常注意农业生产变化动向和市场行情,及时掌握时机谋取厚利。他将天文与粮食丰歉联系起来考察,提出:太岁在卯位时,五谷丰收;转年年景会不好。太岁在午宫时,会发生旱灾;转年年景会很好。太岁在酉位时,五谷丰收;转年年景会变坏。太岁在子位时,天下会大旱;转年年景会很好,有雨水。太岁复至卯位时,囤积的货物大致比常年要增加一倍。【《史记》:“太阴在卯,穰;明岁衰恶。至午,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至卯,积著率岁倍。”】
与注重享乐的管仲和范蠡不同,白圭主张商人要勤俭节约,在饮食和服饰上都不应该奢侈,最好能够与仆人同苦乐,“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共苦乐。”
在白圭的经济思想中,最闪光的地方是,他把经商与治国并列而论,视之为一个正当而高尚的职业,他说:“我从事商业活动,如同伊尹、吕尚为国谋划,如同孙吴用兵使计,如同商鞅以法律来治理国家。”。在这样的认知前提下,他提出了商人的“素质模型”。
“智”――商人必须善于分析形势,及时采取正确的经营策略的智慧;
“勇”――商人必须行动果敢,勇于决策;
“仁”――商人必须用优质商品和服务对待顾客和供应商,对有恩惠的人要舍得施与;
“强”――商人必须能有所守,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史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
白圭用“智、勇、仁、强”来要求商人,与当时知识界的两大主流――儒家和法家有天壤之别,同时代的商鞅把商人视为“国害”,孟子则贬称为“贱丈夫”,在《孟子·公孙丑下》中,孟子说那些做生意的人“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后世的治国者大多秉持法、儒思想,对商人予以竭力的贬低和妖魔化。事实上,一直到两千年后的十六世纪,中国的若干知识分子及商人代表才又重新提出了“士贾无异途”、“以义制利”的观念。
也正因为白圭的这些思想,使得他被认为是继范蠡之后最懂经商之道的人。一直到1940年代末,很多商铺仍专设一龛,供奉白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