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没想到自己会落选。正因为他自己没想到会落选落选,落选时才没有思想准备。当选举结果一公布,它像一条离水的鲶鱼,出溜一下,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按说,老天爷当了几十年村干部,风里雨里摔打过,落选这点小考验应该经受得住。可是身不由己,想挺都挺不起来。
再说,落选就落选吧,谁落了选心里都不痛快。不痛快就不痛快吧,也不应该出溜到桌子底下呀。
太丢人啦,太丢人啦。几十年的老天爷,一霎时就威风殆尽了。一只呜呜叫的老虎,怎么转眼间就变成夹尾巴狗了呢。
老天爷躺在炕上吸着气,窝囊得比肚子里吃下一只蛆都难受。吃只蛆呕出来就好了,丢人的事你一盆水泼到地上有什么办法能收回来呢?
上夼村委换届选举,茶山镇党委政府做出了一项决定:上夼村支部书记村主任二人兼。先选举村主任,再选支部书记。如果连村主任都选不上,就失去了支部书记的任职资格。
选举前王镇长找老天爷谈过话,问他这次海选有没有把握,需不需要政府出面做工作。老天爷把腿一拍说:“王镇长,你是不是对我不信任?”
王镇长说:“不是我对你不信任。过去选举都是组织安排人选,现在是实行海选。海选你知道吧,海选就是充分发扬民主,不带条条框框,村民自愿投票,复选谁选谁。我是怕你落选。”
老天爷把肚子一拍:“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的镇长。你知道村民称我什么?”
王镇长说:“这谁不知道,老天爷嘛。”
老天爷说:“这就对了。我在上夼村当了四十多年干部,过去是老天爷,现在还是老天爷。只要我自己没说不干,就没有和我争的抢的,也没有敢和我挣的抢的。”
王镇长说:“既然你这么自信,明天咱们就选?”
老天爷说:“选。”上夼村村民选举大会在南场院举行。南场院北头有一个土台子,平时村里放电影演节日都在土台子上举行。选举这天,主席台就设在土台子上。土台子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上夼村村委会换届选举大会。两边竖联是:保障人民民主权利,依法进行换届选举。老天爷和镇里派来帮助选举的镇干部坐在主席台上。王镇长主持选举大会。王镇长短腿粗身子,冬瓜脸,说出话来粗声大嗓。他宣布选举大会开始,并作简单的动员:
“各位村民,今天我们上夼村举行村委会换届选举。根据村委会组织法的观之,在充分发扬民主的前提下,依法选举村民委员会。大家在选举时,要注意选那些能为村民办好事办实事、带领村民朴康致富的能人……”
王镇长一边讲着,一边歪头看着身旁的老天爷。老天爷点点头,对得稳垂自信。他望着台下两百多张面孔角张平时阴着的脸,也开始由阴转晴。
选举这样子事,他经历过多少次很难数清。自从他十七岁当村干部开始,三年一选,两年一选,有时一年选几次。过去选举只是摆摆形式走过场。像今天这样认认真真选举,正正规规填票还是第一次。他想起上一届的选举,当时刚实行民主选举,他找了几个村民代表集中填丁填选票,算是把形式走完。这一次他也想像上一次那样,找几个村民填填票,走走过场,王镇长不同意。王镇长说:“老天啊,那样选举是违法的。上次选举,群众就给你写人民来信,反映你不实行民主。组织上考虑到你的工作业绩,又是第一次实行民主选举,也没有深究就过去了。这次可不行,要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按照选举程序一步一步地来。既然你认为当选有把握,依法把你选上,你老天的权威不是更大吗?”
老天爷说:“是,是,就按你的意见选。”
这天,村民来得格外齐,满十八岁的都来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坐了一场院。场院边有一圈柳树,五月天正是柳绿花红季节。一群群小鸟唧唧喳喳在树上集会,仿佛也评论着这次选举。柳树下一蔟蔟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一边说笑一边大胆的拿出饱满的****塞进孩子嘴里。老天爷用眼在人群里扫了一遍,琢磨着有没有敢不投他的人。他邓双灯光一样的眼睛落到那群妇女堆里时,竟在一个叫苏彩娥的老女人脸上定了格。他想起前几天碰到苏彩娥,苏彩娥劝他这次不要再参加竞选的话:“解放,你当了几十年村干部还没过够瘾,让给年轻的干算了。”老天爷问她:“让给谁,谁能干了”苏小彩娥一笑说:“一个破村官谁干不了,俺儿也能干了。”老天爷认为说苏彩娥说的是笑话,没往心里拾。近几天他又听到群众的一些议论,说苏彩娥的儿子齐三多想当村主任。老天爷半信半疑,总觉得他与苏彩娥近来越走越近的关系,不会叫齐三多夺他的权。可他也寻思过,现如今人心难测,过去不仅伤害过苏彩娥,也得罪过她的男人齐景书和她的儿子齐三多。不过这些事情都过去多年了。齐景书死后,苏彩娥与他的关系比原来还近乎了,她不可能不投我的票。退一步说,即便是她不投我的票,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是信得过我的。
老天爷思来想去,仍觉蛮有把握。
当计票结果出来后,当王镇长的大嗓门当众一公布:齐三多同志当选为上夼村村主任。
老天爷眼前一黑,身子发软,头一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多亏王镇长过去干过农村医生,懂得点急救措施,立即给他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老天爷才长叹一声,换过那口气来。
二
老天爷是他的外名,也是他权威的象征。他的真名叫潘解放,村里人很多年都不叫了。
潘解放潘解放,就是盼着解放。潘解放的父亲叫潘胜利,1947年任农救会长,母亲万月芳任妇救会长。1947年8月,国民党进攻时,夫妻双双被还乡团杀害。刚出生六个月的潘解放,被潘福庆和妻子苏淑花藏起来才幸免于难。潘胜利夫妇遇难后,苏淑花抱着潘解放满村里找奶吃。潘解放是吃了十几个女人的奶活过来的。
解放后,潘解放的父母虽然不是烈士,潘解放却像其他的烈属的子女一样,在村里享受着同样的待遇。吃粮、上学、穿衣、治病、都已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潘福庆和妻子苏淑花样对待有村里负担。解放初期,村里没有学校,潘解放十岁才开始上学。十七岁大夼高小毕业回到村里。年代高小毕业生就是村里的秀才。支部书记潘福庆让他担任团支部书记。潘解放出身贫农,父母是遇难的党员干部,列为村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潘解放遗传了他爹的基因,工作大胆泼辣,雷厉风行,有点子有办法,刚满十八岁就被吸收为预备党员。公社党委州他到县团校培训学习,回村后担任了党支部副书记。
1966年春天,刚从外地调来的公社党委书记周云霄,家属和女儿周玉茹的户口没有地方落,潘福庆将她俩的户口落在了上夼村,成为上夼村的社员,与村里的社员一样分粮分草。
周玉茹当年刚满十八岁,家庭条件相对优越,吃的穿的都比村里的女青年强。人长得水灵,穿着打扮讲究,自然成了村里的出水芙蓉。经潘福庆两口子牵线搭桥,党委书记周云霄同意了女儿周玉茹与潘解放的婚事。邓时,潘解放已与村里的女青年苏彩娥相爱着。潘福庆觉得苏彩娥的父亲苏忠昌是老中农,思想落后,与根正苗红的潘解放不在一条阶级战线上,一旦两人结了婚,就会影响到潘解放的政治前途。必须给他俩中断关系。
潘解放当时舍不得苏彩娥,虽没订婚毕竟相爱了一段时间。无奈潘解放说不出口,一位是救命恩人老支书,一位是位高权重的公社党委书记。在政治狂热的年代,潘解放只得先答应下来。就这样,潘解放与苏彩娥一辈子恩怨情仇不断,又一辈子藕断丝连。
潘解放与周玉茹婚姻关系建立后,感情逐渐加深。周玉茹受到潘解放的积极影响,也和其他男女青年一样,舍得吃苦受累。上山修梯田,闸水库,没白没黑地干。潘解放看到原来有点娇气的周玉茹,在战天斗地、改天换地革命活动中的泼辣程度,一点不比苏彩娥逊色,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1966年冬天“**********”运动随着西伯利亚的寒流一同降落在胶东小山村里。老支书潘福庆被造反派打成走私派,罢了官。造反派头头是阳回乡青年,叫于虎。于虎爹当年是上夼村里的一棵高草,在评成分时家境一时败落,拣了个贫农。解放初期因欺侮村里的赵寡妇,被潘福庆指示民兵吊在房梁上打了一顿。于虎爹因此无颜再住上夼村,带着家人闯了东北。“****”一开始,于虎看到报仇的时机来到,就回老家组织起一帮对老支书有意见的人成立了“云水怒”造反指挥部,企图把老支书置于死地,替父雪耻。潘解放看到他的狼子野心,也组织村里的青年骨干,成立起“风雷激”红卫兵指挥部,与其针锋相对,以假批斗的形式将老支书和其他老干部保护起来。于虎目的未达到,指责潘解放是保皇派。要把他和老支书二同揪到台子上批斗。潘解放就指挥几个红卫兵,拿着棍子站在老支书门口,对于虎说:“你们今天谁敢过来,我就叫他断着腿回去。”于虎说:“你不革命也压制革命群众革命!。”潘解放说:“保护老党员保护革命干部就是革命。”于虎说:“我们今天要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潘福庆,与你无关,你别******灶王爷跳到天井里管出了哨。”潘解放说:“我不是灶王爷,我是老天爷,上夼村里的事我全管。潘福庆现在已不是当权派了,革命大权牢牢地掌握在我们革命派手中。”潘解放棍子一挥:“有种的上吧!”
潘解放把于虎镇住了。从此,村里人给潘解放送了个外号——老天爷。
潘解放保护了老支书潘福庆,却无能力保护党委书记周云霄。周云霄被夺权后,造反派们随意将他揪斗,到处游街。于虎对潘解放怀恨在心,在揪斗周云霄的同时,企图打周玉茹的坏主意。他们贴出大字报,骂周玉茹是走资派的狗崽子,应当出来陪她父亲一块儿批斗。周玉茹和母亲已为父亲遭受非人折磨心如锥刺,现在听说又要揪斗她,吓得胆战心惊。在孤立无援的形势下,潘解放毅然提出与周玉茹结婚。结了婚就成为革命派的家属,谁也不敢再动她。周玉茹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嫁给了潘解放。
潘解放与周玉茹婚后也算是恩恩爱爱。周玉茹温厚贤惠,对丈夫的工作积极支持。三年后,生下儿子潘大伟。
潘解放担任支部书记以后,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和家属要求也很严。在贯彻“抓革命,促生产”最高指示时,他把主要精力用失,而只有上夼村影响不大。于虎造反时,在群众中没有市场,不多农业生产集体经济都受到很大损失,而只有上夼村影响不大。于虎造反时,在群众中没有市场,不多日子他像一只过街老鼠,在一片喊打声中回了沈阳。潘解放在老支书的支持下,带领社员闸了两座水库,搞了千亩小流域治理。 1975 年春天,在千亩小流域治理工地上,一块飞南们中周五茹后脑勺,周玉茹当场停止呼吸。潘解放含泪把妻子埋在山下,强忍悲痛咬着牙完成了千亩小流域治理任务。
治山治水改变了上夼村的自然面貌,也窗户棂子吹喇叭——在外有了名声。先是成为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后又变成全省山区小流域治理样板。来参观的取经的络绎不绝。潘解放到县里发言,去省里介绍经验。他在群众中威信高了,说话硬了,脾气也大了。说鸡三条腿没有敢与他强嘴的。四类分子在他手下温温顺顺,做了坏事的人在他面前心惊肉跳,人们找他说话办事也有打怵的感觉,口头语加上了“**操的”。他成了上夼村真正的老天爷。
谁家的孩子不听话送到他的跟前,他连骂加踢一顿教训就好了。就连孩子夜里哭,大人都拿他来吓唬,说:“老天爷来了,老天爷来了。”孩子就不敢哭了。有些对老人不孝顺的儿子儿媳,把他们叫到办公室,罚他们给老人下跪,直跪得自己腿疼,老人心疼,双方答应了条件才放他们回家。村里有个叫齐景书的,在还没有成为齐三多爹的时候,因为不赡养老人被老天爷整治过一次。
1974年腊月二十三,辞灶这天,农村都称过小年。早饭后西北风飘着清雪针扎一样扑倒人们的脸上。劈劈叭叭的鞭炮声送来了浓浓的年味。老天爷在大队办公室里忙着召开烈军属茶话会。齐景书的爹齐立贵拄着拐棍来找他。老天爷见他穿着一身露花的破棉袄,腰里扎着草绳子,浓样的鼻涕沾在花白胡须上,冻得浑身筛糠。耶模样演《白毛女》中的杨白劳不用化装。老天爷问齐立贵找他有什么事?齐立贵说来告他的儿子齐景书不养他。今年没地方过春节,饺子也吃不上,他要到大队来过年。
老天爷一听,火冒三丈。“**操的齐景书,敢虐待老人。”又安慰齐立贵说:“你先回家,开完茶话会我把他叫来,叫他尝尝受冻挨饿的滋味。”
开完烈军属茶话会、老天爷安排民兵连长把齐景书叫来,问齐景书为什么不养他爹。卉景书说齐立贵不是他亲爹,没有赡养义说:“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我是俺爷爷的……。”老天爷更火了,说:“没有你爹哪来的你爷爷。把衣服给我脱了到门外站着。”齐景书不服,还说齐立贵不是他亲爹,不信去问问俺二大娘。
老天爷说:“我还去问问你二大爷。”吩咐两个民兵:“给他把上身脱了,到门外冻一会,看看他养不养。**操的想把负担转嫁给大队。”
俩民兵给齐景书脱光了上身,推到门外,雪花立即在他身上变成了水珠,没用五分钟的时间,齐景书就草鸡了。说:“潘书记,我养,我养还不行吗。”老天爷说:“不孝之子,再冻你一会,时间短了你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