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主任板人面孔严肃地说:“夏荷同志,你这推荐的什么典型,一派反动言论,选典型不能光看他能干,要看他的政治觉悟和阶级立场。最近上级部署‘一打****’运动,我看这就是‘一打’(打击反革命)的活靶子。”
胡磊插话说:“没见过这样明日张胆的反革命。”夏荷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眼圈子开始泛红。她难过地说:”栾主任,都是我工作不细造成的。我马上通知公社专案组,查他祖宗三代,严惩这个反革命。
送走栾主任和胡磊,夏荷开始朝我发泄。她以改拿种“发情猫”的温柔和缠绵,就像一只发威的母老虎,揪住我的衣领“啪啪”就是两耳光。她一边哭一边吼:“你这个白痴,混蛋,你把脸给我丢尽了。”他还不解恨,拿起桌子上的稿子一边撕一边往我脸上砸。砸够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知道这次乱子非同小可,站在她身旁,哭丧着脸像个扶丧的。
夏荷发泄完,掏出手绢擦擦脸,严厉地说:“不作全面调查就省里县里地投,这是给反动分子涂脂抹粉,再严重点说,你这是欺骗组织。岛上向党委写出检查,深刻反省,听候处理。”
一九七一年冬天,随着西伯利亚寒流的人侵,“一打****”运动自上而下狂风暴雨般地席卷全国。运动中某某跳楼,某某投井,某某上吊的消息骇人听闻。经过公社专案组调查证明,牛丰田他爹在日伪时当过伪保长,给日本鬼子收粮、积草、敲锣打更。后因与日本鬼子争女人被日本鬼子绑在树上折磨而死。牛丰田年轻时给日本鬼子挖过大粪,给国民党的马队打扫过马粪。还有一条,牛丰田曾与有夫之妇通奸半年,犯流氓罪。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六零年春天,一个河南女子抱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讨饭来到牛栏庄。女人因缺汤少水,乳房挤不出奶来,饿得孩子哇哇直哭。女人在村里讨了一天饭,只要了几叶地瓜干和两个野菜团团。晚上掌灯时分,经人点拨,女人来到粪叉子家。进门就给粪叉子下跪,哀求着让他救救孩子,做点汤喝。粪叉子把坛子里的米倒出来熬了半锅粥给女人喝。第二天阜晨,粪叉子又到河里捞了些小鱼小虾给女人熬汤。经过调理,女人有了奶,女人见粪叉子单身一人,家中有粮食,就不想离开。她谎说丈夫饿死在外地,自己和孩子无人投奔,请求粪叉子收留她。粪叉子心软,女人一哭跪他就答应了。直到秋天女人的丈夫找上门来,女人跪着对粪叉子千恩万谢之后,携子跟着丈夫走了。
政治运动中,不管是出于什么心,只要与有夫之妇通奸就是一大罪状。
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满身炸纹的粪叉子。在夏荷的指示下,“一打****”办公室对牛丰田新账旧账一起算,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交由大队同其他“黑五类”一同管制力斗。
好事变成了坏事。因为这篇《革命需要这样的人》,我被说成是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涂脂抹粉,在社直部门干部大会上做检查受批判。本该提拔为党委副书记的夏荷,也因此暂停提拔。粪叉子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虽然和原来一样天亮了起来推粪送尿,但大小批斗会都有他,在台子上低头弯腰,吃尽了拳打脚踢的苦头。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每年春节前都要集中召开一次批斗大会,“一打****”运动以来,批斗会更是家常便饭。
那是一个寒冷的晚上,西北风夹着雪花刀子一样扎在人们的脸上。牛栏庄原定于在大场园召开的批斗会临时改在公社大会议室里。
台子后面摆了几张课桌,算是主席台。夏荷、“一打****”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专案组长,牛兰庄革委主任,民兵连长坐在台后。一名女工作队员领喊口号。自牛丰田事件后,我已经失去上主席台的资格,夏荷对我冷若冰霜,时刻以仇恨的眼光斜视我,她把“暂停
提拔”的账全记在我身上。我体会到了女人的冷酷与无情。
台下参加批斗大会的除了牛栏村的社员外,还有部分村的青年团员、初中学生约四百多人。
随着“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上台来的口号声,粪叉子等六名****对象由民兵押着走到台前。上台后民兵先令他们脱光上身,然后是低头弯腰。民兵们手里每人一块木板,一说低头,就用木板从****对象脖梗上猛砍一下,****对象的头就垂到了膝盖。六个瘦骨嶙峋的****对象像六只虾,弯着腰觳觫不已。
夏荷主持会议。
“同志们:为巩固‘无产阶级**********’的胜利成果,保证“打****”运动的顺利开展,今天在这里召开批斗大会。”(口号:坚决镇压反革命!)
夏荷接着说同志,他批判的内容是:揭穿牛丰田的反动实质,坚决镇压反革命。”(口号:打到现行反革命分子牛丰田!)
口号声中,两个民兵从粪叉子腿弯部跺了一脚,粪叉子双膝跪地。牛****从粪叉子他爹当伪保长,给日寇、国民党当狗腿子开始,到粪叉子坚持反动立场,散布反革命言论,污蔑共产党一一揭发批判。
粪叉子根本不知道批判的什么,尽管中间喊口号时挨了几脚,仍是一副死猪不拍开水烫的模样。
批斗会继续进行多一个个轮着揭批。下一个是****分子。这个****是从外地遣返回乡的大学教师。批完了****又批斗老地主。老地主七十岁了,几十年的“运动员”了,腰弯着弯着就趴倒地上。批斗第四个坏分子时,台上发散着一股臭味。开始认为是谁放了屁,夏荷让民兵把门开一道缝。门一开,阵阵冷风吹进来,不仅不散,反而越来越浓烈。夏荷捂着鼻子到门外呕吐了一阵,回来坐下还被臭味熏得直想吐,不知为什么她对臭味这么敏感,大约有臭味过敏症。
夏荷下令把几个****对象的衣服扔到门外,她怀疑是她们的衣服上带的。民兵先拿起粪叉子的邓件破棉袄,往外一扔,“啪”!个纸包掉在台子上。台子上坐的人立刻紧张起来。这个反革命纸里是不是包的炸药。前些日子有一个村召开批斗会,就出现过火药爆炸伤人的现场。县公安局专门下了通报。
夏荷命令民兵打开纸包。民兵们小心谨慎地抖开纸包一看,里面是一泡开始融化的冻屎,电灯下还冒着淡淡的臭气。夏荷和另一个女的当场呕吐不止。粪叉子低头嘿嘿偷笑。
夏荷认为受了欺骗和侮辱,歇斯底里地大声喊:“牛丰田破坏批斗会,给我狠狠地揍。”
两个民兵一脚把粪叉严跺倒在地,乂川大头鞋在身上踢来踢去。牛丰田痛得在地上打滚,娘啊娘啊的直喊。
群众中突然有人站起来大喊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接着几个t员也站起来跟着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我转眼一看,带头喊口号的那位正是大乳房女人。我为她的正义感到震惊和敬佩。
粪叉子挨得这顿打不轻,满身是伤,断了两根肋骨。第一天他仍然坚持去医院挖粪,结果昏倒在厕所里。医生们都认识他,就把他抬到手术室,给他包扎输液,让他住院治疗。
粪叉子哪里躺得住,伤口一不痛,拔下针就溜了出去。走到医院门口看到一摞面包状的牛屎,他左手捂着肋骨,右手把牛屎拣到厕所里。
我们在牛栏庄住了一年半,工作队解散后我被调到公社报道组。夏荷因生活作风问题受了处分,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她在县城的家里与一位领导缠绵时,被回家探亲的丈夫撞上,丈夫打伤了这位领导后又告到********那里。夏荷被免了职,安排在果品公司工作。
第三年春天,公社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两位同志找到我,说要给牛丰田落实政策,摘掉现行反革命帽子。我听了后很高兴,就领他们去找粪叉子。粪叉子正在医院里打扫厕所,我把他叫到医院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对他说:“牛丰田同志,这两位同志是公社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今天来给你摘帽子。”
粪叉子一听,自己一把把帽子揪下来。我们三人都笑了。我说:“牛丰田同志,不是给你摘这个帽子,是给你摘掉现行反革命帽子,摘掉帽子你会干得更有劲。”
牛丰田嘴一张,嘿嘿了两声说:“戴着帽子我这么干,摘掉帽子我还这么干。”
望着这位憨厚老实的农民,一种歉疚负罪感涌上心头,禁不住默默念叨:革命需要这样的人啊!
此文获《中国作家》2010年第四届金秋笔会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