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并没有因为马明金的死,放松对马家大院的监视,只不过是外松内紧罢了。这都是酒井的主意,也可以说是个解不开的心结,从“事变”前,到现在,他始终视马家大院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按说,他完全可利用这次“剿灭”马明金大做文章,但思来想去,没敢造次,原因之一,讨伐队隶属关东军司令部指挥,功劳自然归于关东军,原因之二,郑永清是吉林公署及满军第二军管区的人,阵前哗变,他负有连带责任,关东军虽没有深究,对他也是明显的不满。这个时候,若在吉林市再弄出什么波澜,得不偿失,酒井是个老特务,他才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傻事。
如此说来,酒井对马家大院无可奈何了?不,作为马家大院的老掌柜,头脑十分清醒,他与他整个家,整个“隆”字商号,时时都处于危险之中,酒井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狼,一旦时机成熟,便会扑上来,把马家这个垂涎已久的猎物,撕咬个粉碎。那么马万川真的成了待宰的羔羊,坐以待毙,一点应对的措施都没有吗?这也不是,常言说,三十六计,还有最后一计,惹不起,躲得起。以前,马万川挂念大儿子,他觉得只要他留在吉林市的家中,对大儿子精神上有一种支持,现在大儿子不在了,他不说是万念俱灰,留在这伤心之地,也没什么意义了。他想到走,或者说是逃,可是在日本人严密的控制下,如何脱身呢?就在他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万全之策的时候,天赐良机,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他的面前……
这天夜里,马万川躺在炕上,朦朦胧胧听到敲窗的声音,人老了就这样,总是似睡不睡,不过,这声音他听得真切,起身拉亮灯,下意识地看了看箱盖上座钟,刚好后半夜两点,这时候能是谁呢?他扭过头,隐约看见窗外透进一个黑影儿,莫不是大院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心头一沉,问道:
“谁呀?”
窗外依旧低声:“我,是我……”
马万川听着耳熟:“你是……”
窗外:“爹,是我,我是明堂啊!”
马万川身子一激灵,以为耳朵听错了:“啥,你是……明堂……”
窗外又叫声爹。
马万川手忙脚乱,却也十分灵活地翻身下炕,连外衣都没顾得上披,光着脚跑到门前,拽开门栓。
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闪身进来,猛然地抱住马万川,哽咽地而又深情地:
“爹,不孝儿子,明堂回来看你来了。”
马万川怔然地看着,尽管他还没老眼昏花,还是用手使劲揉搓几个眼睛,而后,双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往后推了一下,看得清楚,眼前真的是自己的小儿子马明堂。
马明堂把父亲搀扶到椅子上坐好,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爹,你老在上,不孝儿明堂给你老磕头了……”
马万川还以为是梦中,直到儿子磕完头,他俯下身,把儿子拽起来,左右端详,喃喃自语:
“明堂,我的儿子明堂……”
马明堂忙把外衣给父亲披上,规规矩矩站在父亲面前。
马万川这才彻底相信儿子真的回来了,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努力的控制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马明堂千言万语哽在嗓子里,除了多唤几声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马万川很快镇定下来,把儿子拉住在身边:“明堂,你……你咋回来了……”
马明堂没马上回父亲的话,而是仔细看着父亲,只两年多没见父亲,父亲苍老了许多,他心中阵阵的发酸,也只有两年,他再回到这个家,母亲已作古,看着父亲,想念母亲,泪水无声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马万川也在流泪,不过是在心里。
屋内好个寂静,好个悲怆。
“孩子,别这样,你这不是回来了吗!”马万川在空然间,突然见到儿子,他有好多疑虑,好多话要问,所以,不想让这悲伤的气氛笼罩在父子的心头。
马明堂擦把泪,还在抽泣。
马万川情绪恢复了正常,不免有些急切地:“孩子,你咋回来了?你不看看这是啥时候,你咋能回来呢?”
马明堂在“九一八”事变后,只回家一次,母亲去世,他也是事后知道的,父亲在信中,明确地表明,没有父亲的话,不能回来。怕的就是马明堂回来,被日本人扣住。双方来往的信件,都特别慎重,以防被日本人抓住把柄。
马万川怪责起儿子:“你咋不听话呢,我不是说了,不让你回来……”
马明堂知道父亲的担忧:“爹,你老别急,听我说,我……我回来快一个月了……”
马万川又是一惊:“啥,你……你说啥?”
马明堂:“爹,你听说过周保中这个人吗?我……我现在就在他的手下做事儿。”
马万川更加疑惑不解了:“周保中?就是报纸上日本人要抓的那个周保中?他……他不是吉林东边山里抗日救国军的头儿吗?”
周保中,东北抗日联军名将。云南大理人,云南讲武堂毕业生,曾在滇军当过连长,后入国民革命军任营长,一九二六年参加北伐战争,并秘密加入共产党,一九二八年受中共指派,去莫斯科学习,一九三一年九月回国。“九一八”事变不久,来到东北,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组成和联合各武装反满抗日,一九三二年九月,被公推为自卫军和救国军组成的联合军总参谋长,后联合军在日本讨伐队围攻下,大部分退入苏联,周保中坚持留下来,一九三四年三月,周保中在平日坡成立“绥宁反日同盟军联合办事处”,周保中任党委书记兼军事委员会主席。
马明堂一直瞒着父亲,他在燕京大学就读时,已参加了中共的地下组组,东北沦陷,他在一个东北抗战后援会工作,接受军事训练,前不久,经他再三请求,被派回东北,辗转哈尔滨,又来到吉林东部,现在周保中身边,任便衣队长。
马万川明白了,小儿子步他哥哥的后尘,也成了令日本人头疼的反满抗日分子。
马明堂对父亲说,他潜回家中,主要是周保中担心日本关东军情报部,摸清马明堂的真实身份后,加害马家大院,周保中让马明堂动员和安排父亲尽快离开吉林市。
马万川:“你哥哥和你姐夫的事儿,你知道了?”
马明堂沉痛地点点头,他说这次强烈要求回东北,是哥哥和姐夫的牺牲震撼了他,激励了他,为哥哥和姐夫报仇,这也是他一个誓愿。
马万川默然,小儿子选择了这条路,是他所没料到的。
马明堂说,哥哥未牺牲前,曾与周保中所领导的队伍,有过联系,只是因日本讨伐队的阻隔,没能合为一处,在哥哥和姐夫牺牲后,周保山已千万百计与那支退入到桦甸八道河子一带的队伍,联系上了,协助他们脱离了困境。马明堂还说,周保中了解马家大院的情况,对马万川的气节特别敬佩。
马万川:“那你这次回来是想把我带走,跟你去山里?”
马明堂摇头:“不,不是,我们在山里也是居无定所,我们周指挥的意思让你彻底脱离险境,去北平,或者天津……”
“说得轻巧,日本人看得这么紧,我咋能走得了呢,再说了,我走了,这家咋办,你姐,孩子,还有兰香……”马万川把徐兰香自嫁进大院的事儿,讲给小儿子听。
马明堂:“我的意思你和我姐,孩子,还有我那个新嫂子一齐走,全部进关……”
马万川脸呈出为难之色。
马明堂把他拟定一个脱逃的计划,大致说出来,征求父亲的意见。
马万川将信将疑地:“这……这能行吗?”
马明堂说话谈吐,在马万川眼里,已不是以前带着孩子气,书生气的小儿子,显得非常成熟和稳重,劝导着父亲:
“危险肯定有,但你老若困在这大院里,日本人早晚要对你老下手的……为免遭日本人毒手,你老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马万川何尝不想离开呢,自事变以来,一连串的变故,要不是他坚强的性格,恐怕早被日本人压垮了,这阵子他就在想,他可以置自己性命于不顾,可是女儿和两个孩子,那可是郑家的后代啊,真有个闪失,怎么能对得起战死的姑爷子,还有冤死的老亲家。另外,徐兰香身怀六甲,那是他马家的骨血啊!现在有这个机会,正如小儿子所说,即便有危险,也值得冒死一闯。
马明堂见父亲同意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与父亲就具体细节商量一番,最后,他说要在天亮前离开大院。
马万川一愣:“这街面上到处是日本人,你去哪儿?”
马明堂说他在东关一个偏僻地方,有个联络点,比留在大院安全,他是带着几个人回来的,顺便还想做一件事儿。
马万川本想不问儿子,但还是问儿子想做的是什么事儿。
马明堂沉思一下,认为没必要隐瞒父亲:“日本宪兵队犬养是个凶残的家伙,好多抗日志士都死在他手里,我们想除掉他,给日本人一个打击。”
马万川:“端掉宪兵队?你们有把握吗?”
马明堂:“我们人手少,不会直接去攻打宪兵队,只是想伺机把犬养干掉。”
马万川思忖着:“这得有内线啊!”
马明堂:“有内线当然好,可我们……”
马万川:“你想没想过……”
“你老是说找下心清?我……我不想见她。”马明堂提到小时候的恋友,神情不免有些淡淡的忧伤。
马万川:“我不是让你去找她,我给你提个人,你去找他,就说我让你去的,准没错儿!”
马明堂欣喜地:“爹说的人,肯定靠得住,谢谢爹。”
马万川俯在儿子的耳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马明堂疑虑地:“这……这人能行?”
马万川:“爹的话你还不信吗?”
马明堂点点头,他自小佩服父亲,相信父亲有这个能力,与父亲又说了几句话,临要走时,他问父亲,母亲的灵位在哪儿,他说母亲去世,没有回来,每每想起来,心痛内疚,他要给母亲磕个头,求得母亲的原谅。
马万川带儿子来到另个房间,这里供着明金娘的灵位,还有新摆放上去的大儿子马明金和姑爷子郑永清的灵位,没有马明满的灵位,那是个逆子,是个耻辱。
马明堂跪下,先恭恭敬敬给母亲磕过头,接着又给哥哥、姐夫挨个磕头,他没有流泪,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抗战到底,把日本人赶出去,以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马万川犹犹豫豫,还是想把二儿子马明满的事儿,告诉小儿子。
马明堂打断了父亲的话:“爹,你老别说了,二哥也是你的亲儿子,你老对他那么处置,想必自有原因。”
马万川叹声地:“也行,有些话,咱们爷俩儿留着以后再说,天不早了,你走吧,爹不留你了,对了,用不用把你姐和你嫂子叫起来?”
马明堂:“还是别叫了,我回来的事儿,你老先别跟她们说,免得她们惦念,等过些日子,你们离开吉林市,咱们还会见面的。”
马万川亲自把儿子送出后院门,看儿子消失在已有一抹亮光的黑暗中,回身叮嘱着看门的老徐头,严守这个秘密,与儿子相见短短一两个钟头,他的心情大有改变,当然了,喜悦之中,也添上几分的担忧……
三天后的深夜,日本宪兵队长犬养,在他的日式住宅里,正搂着心爱的女人,那个人称雪兔的雪子熟睡,他做梦没想到,死亡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马明堂通过父亲的提供的内线,得到犬养的住处和犬养今夜准确在家的信息。他换上日本军服,手提着战刀,背着日本的王八盒子,后腰还插着一把匣子枪,不过,他吩咐手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尽量用刀解决。五个随从者,都是清一色日本军人打扮,除了匣子枪,手握短刀。
犬养的住宅在吉林火车站偏北地方,这里有十几座二层小洋楼,住者大多是“满铁”的高级职员,最小的也是火车站的站长。犬养当上宪兵队长,硬挤住进这里。
马明堂等人,晃晃悠悠走来,这儿归“满铁”管辖,有铁路警察时常巡逻,后半夜,警察早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犬养的住的小楼前,有个小院,青砖花墙,两边各有一顶小圆灯,对开的木板小门。
马明堂留下一人在门外放哨,他手一搭院墙,轻捷地跳进去,悄无声地打开木门,随后闪到楼门口,轻轻地敲着门。从内线口中得知,犬养家有一个卫兵。
屋内没有动静,这个钟点正是人们酣睡的时候。
马明堂又重重地敲了几下。
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用日语不耐烦地问着什么。
马明堂在大学时学过日语,基本对话都能应付,他说是省公署酒井长官的参谋,有急事找犬养队长。
门打开,一个衣着不整的日本兵,看到马明堂穿着军官服装,慌忙敬礼,别说他睡眼惺忪,就是头脑清醒,也绝想不到反满抗日分子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省府吉林市,而且还是宪兵队长的家。
马明堂用日语问犬养在哪个房间。
日本兵说犬养在二楼,还说他马上把犬养喊下来。
马明堂推开那个日本兵,说自己去找犬养,率两人快步扑向二楼。
日本兵觉出异常,晚了,被后面的一个战士捂住嘴,摔倒在地,另个战士举起短刀,照日本兵胸口,连插几下,一股污血喷出,日本兵哼都没哼出声,腿一蹬,没气了。
马明堂来到犬养的卧室前,放轻脚步,拨开日式拉门,闪身进去,顺着墙壁摸索着,找到开关,扳开,瞬间,室内通亮光明,一切都展露无遗。
犬养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张着大嘴,正打着呼噜,胸前趴俯着娇小的裸臂女人,也就是雪子。灯亮了,他还没醒,这个凶残的小日本,白天在宪兵队对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大发兽性,晚上回到家里,在雪子身上兽性大发,也许是太劳累了,他还沉睡在梦乡里。倒是雪子有了反应,睁开眼睛,支起身子,当发现三个男人逼近,她尖声地惊叫起来,犬养被惊醒了,一个鱼打挺地坐起来,懵懵然,胡说着什么,大概是在问雪子发生了什么事儿。
两个战士冲过去,一人拽起犬养一只胳膊,扯死狗似的,把犬养从被窝里拽出来,这家伙连日式的兜裆布都没有,犹如光溜溜的白条猪。
犬养彻底地醒了,睁大两只血红的眼睛,因两个臂膀被战士结实的按住,挣扎着,使劲地扭着脖子,看着马明堂等人,怒问:
“你们的什么人的干活儿?”
马明堂笑了,敢睛这犬养真是个中国通啊,面对着穿日本军服的人,竟还用中国话相问,他上前一步,用战刀柄,抬起犬养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
“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我们的抗日同盟军,今天来专门来取你的狗命,为所有被你残害的中国人报仇!”
犬养看出来者不善,但没想到是同盟军的人,他自知死期到了,内心十分恐惧,嘴却还叫硬怒骂:
“八格牙路,我是大日本帝国军人,你们敢……”
马明堂挥手一拳,猛击在那张丑恶的脸上,把犬养后半句话,打咽回肚子里。
犬养的牙掉了,鼻子和嘴血流如注,呜咽着,如狗一样嚎叫,但他被死死按住,失去反抗的能力。
马明堂:“我再告诉你,你的上任松川被马明金处死的,我是他的弟弟马明堂,你放心,我会让你死得比松川风光……”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榻榻米的被子里伸出来……
马明堂的第六感官有所觉察,眼睛余光扫视到那不单单是一只手,而且手中还握着一把王八盒子,他来不及躲避了,以最快的速度,抽出战刀,回手凌空劈下,就听“咔嚓”一声,王八盒子掉到一边,一只手腕也被齐整整的剁下来。
原来是雪子,悄悄地从犬养的枕头下,抽出手枪,没想到偷袭不成,反丢了一只手,她哀号着,疼得满地乱滚,白雪般的裸身,被自己的血染红了。
犬养看着他的心爱女人,这般惨状,身子动弹不得,把头伸出来,欲撞马明堂。
马明堂从腰部掏出绳索,麻利的系个扣,就势套在犬养的脖子,随后,把绳头扔给两个战士。
两个战士接住,扯着绳子,各自向两边退后,用力一拽,绳扣紧紧勒住犬养的脖子,只见犬状身子朝两边晃动着,手抓挠着,最后垂下,脸色青紫,舌头吐了出来……
马明堂从墙上摘下犬养平时所佩带的战刀,抽出来,寒光一闪,准确而又牢牢地插在犬养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