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蕴仁,本是三十出头的青壮年,身体也算健康,在葫芦寺休息三两日之后,身体已是无大碍了。只是想起自己功名,仍旧是碌碌无为,心里是怎得也开心不起来。却说这日中午饭后,道真大师和贾先生饭后散步,但见山间树林荫翳,鸟声上下,十分自得。贾蕴仁不觉感慨道:“若是能抛却烦恼,闲云野鹤这山谷之中,必定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啊!”
大师笑道:“非关风月,恐怕是施主心中有郁结难处吧。”
贾先生忙作揖老脸通红道:“大师慧眼灼灼,晚生却有心事,不过羞于人言。”大师言道:“但说无妨,也许老衲能为略尽绵力。”贾蕴仁道:“不敢烦劳大师,只是晚辈已是年近四十,却是毫无功名建树,今次从京会试,仍是无功而返,实在无颜面对家里父老乡亲。”
和尚便问道:“施主父母是否还健在?”
贾秀才哭泣回道:“家父于我十多岁时亡故,家母也是三年前不幸逝世。晚辈无能,不能使父母生前显耀,终了放心。”
和尚又问道:“那施主可有妻子?”贾又回道:“只有一妻,尚无子嗣。”
和尚答道:“即是如此,施主怎可再生离世之念,”又问道:“施主是否可知自己为何屡试不中?”
贾红着脸回道:“学生资质愚钝,文章平平……”
和尚笑着打断道:“未必如是,我问施主,温书之时,心思是否又全在书中呢?”贾秀才停了半响,低首回道:“说来惭愧,学生每每读书时,总觉抑郁之气积压心中,温习书时常是事倍功半。”
和尚又笑着问道:“施主又可知自己为何尚无子嗣呢?”贾秀才又思索了下,不觉反问大师道:“难不成是每夜熬夜伤神,苦于攻读,气血不顺,所以没有子嗣吗?”和尚笑道:“施主即知病因,何不立改呢?想要金榜题名,温习读书之时,便要心平气和,方能见经义;身体偏差,便要起居有节,饮食有度,方能身体健康。子嗣功名,莫不如是,都需要有份平常心。世人有趣之处都在于说自己知道却不去做,不过在我看来,知而不行,仍是不知。”
贾蕴仁本也是聪慧之人,一经点化,心下登时十分敞亮起来,不由得向和尚一跪,哭道:“学生资质愚钝,全赖大师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日功成名就,必不忘大师点谕之恩!”和尚则将贾蕴仁搀起道:“阿弥陀佛,老衲何功之有,不过施主自悟的罢了,若是施主他日谋得官职,还望以苍生为念,救助困苦,才是积福长久之道。”贾蕴仁道:“这个自然,晚辈必不敢辜负大师教诲。”却说这贾蕴仁明悟之后,心里是对道真大师越发恭敬起来。
此后数天,这贾秀才更是长侍那和尚左右,端茶送水,询疑问难。那和尚也是心无所隐,将腹中所学尽传授了出去,这细谈之下,贾蕴仁才发觉这和尚的学识竟是深不可测,谈法说道,明心解释,这诸家学说典故更是不假思索,信手拈来。这贾秀才是暗暗心里吃惊,不禁猜想着这和尚究竟是何许人也。
话说这贾秀才一心向学,然而道真却是无意再教。道真本来见他行走恍惚,若有所失,怕他日后再寻短见,便想以佛法劝解。几经劝解之下,这贾秀才寻死之心虽然已消,然而功名之心日炽。道真所讲所说,贾蕴仁是只问其用,不理其本。道真见状,便认为多说无益。于是便寻了一日清晨,送贾施主离开。
这日,这贾秀才与大师递过茶水坐下,只听大师忽然问道:“不知施主身体最近如何?”贾连忙站起答道:“有劳大师费心,晚辈身体不但已经痊愈了,比当初还强了许多。”大师笑道:“好,不过贾先生来敝寺已盘桓近半月,家中亲人尚是不知音讯,今番所教,老衲也是已尽向传授,施主还是早回家,勿让家人挂念啊!”秀才嘴上答道:“大师说的是,”可这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乐意,这秀才正思索如何再住个十天半月的,就看到殿前的一和尚疾步走来,对贾秀才施了一礼,方对道真方丈说道:“张施主来了,就在殿前等着呢。”说完便站在了一边。大师喝了口茶,说道:“好,你帮下贾施主收拾下行李,送贾施主下山,我自己去殿前即可。”这方丈说完话,也是对贾施主施了一礼,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径直朝殿前去了。这贾秀才是傻了眼,一套说辞闷在了肚中,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慢腾腾的随那小和尚去收拾行李去了。
却说这张施主,略年长于贾秀才,却是成名已久。十多年前进京赴试之时,一篇平侯论与当时一同赴试的秦为明所作的均田策珠联璧合,二人更是向引为知己,常常于酒馆中呼朋唤友,痛陈时弊,直言封侯拜国,分裂国土,长此以往必将诸侯势大,朝廷不安。此言一出,大违朝廷政意,语惊四座,科考主审官阅卷之后爱惜其才,但因这文章事关重大,又不敢私下定夺,上了一道折子,请了皇上裁决。
这两篇文章自是名遍翰林,可也是惹怒了诸侯,皇上为调众味,无奈何下旨将张思榕秦为明二人榜外招用,但不加进士之名。
张思榕当初也是恃才傲物,接旨之后,宿醉青楼,更将招用之旨弃之青楼,作讽诗而轻骑归家。皇上得知之后,自是大怒,要治他的轻君之罪,幸赖皇后一干人的爱才之意,百般劝解,方没被寻罪,只革了功名,回家种地去了。而那秦为明本想着委曲求全,以待来日,便接了旨被分到岭南之地,却不料终生不受重用,最后只得郁郁而终。
张先生也是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便整日游山玩水,宣泄不得志之情。恰巧偶过这葫芦寺,也是蒙得道真开解,心下大亮,索性在山下建了处住宅和道真比邻而居,坐而论道,不议政事。
可就前两天,忽然江淮大乱,官兵乱匪接踵而至,张思榕寻思着不对劲,便上山找道真商议商议。恰巧撞见了道真送贾蕴仁离开,道真听到他来了,也是不给贾蕴仁说话的机会,乐得转身就走。却说张思榕一见道真忙问道:“大师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道真笑道:“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且任他们闹去吧,先生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张思榕望着远处慨然道:“平西王遇刺,诸侯今后定然尾大不掉,西北战事吃紧,赋税又一重再重,地方帮派势力借机互相吞并。唉!这几番风雨不知要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道真叹道:“先生所虑不假,平西王遇刺一事恐怕只是开始啊。”两人比肩而立,望着苍苍远山,不再说话。
有道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