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城主府演武场,“新月”训练营结业日,卯时。
昨晚城主府的杂役们全体出动,挑灯夜战,对演武场重新进行了一番布置。训练用的器材被整齐摆放到了南面的围墙下,场地中心搭起了十个五丈见方的擂台,北面的看台上桌椅都已摆放妥帖,下人们也已就位,随时准备为观礼的嘉宾服务。
南宫城主亲自书写的考规被钉在看台旁记分牌最显眼的位置,学员们到场后,毫无例外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停步仔细研读下考规。
演武场的某个角落里,唐宝宝十指交叉扣握抵着下巴,面色阴沉。他的双脚以极快的频率抖动着,以结实著称的红木座椅在他的压迫下发出阵阵不堪鞭挞的呻吟,吱吱作响。
唐宝宝遇到了难题。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时辰后,所有应邀来观礼的重要人物就会陆续到场。唐宝宝的父亲唐玉楼,身为月城最大商行的掌舵人,自然在邀请之列。除此之外,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里也有许多唐玉楼交好或者交恶的“朋友”。唐宝宝在这届学生里并不出众,可他不想让父亲失望,更不想让父亲被人看笑话。
……
作为观礼嘉宾,唐玉楼是第一个到场的,同行的还有他的胞弟唐玉河。两人边走边聊,转眼就来到了记分牌前。
“大哥,时间尚早,要不先去看看宝宝?”
唐玉河张望了许久,总算发现了缩在角落的熟悉身影,于是他向唐玉楼建议道。
“算了,还是不要给他过多压力了。”
唐玉楼略微犹豫,然后摇了摇头。
“大哥,要我说,你就不该大费周章把宝宝送进来,修行本就不是我们唐家擅长之事,要是宝宝在这里落下什么心病怎么办?”
唐玉河并不赞同兄长的做法,即便过去了这么久,重提旧事,仍然带着些怨气。
“就是知道你宠他,这事我才没和你商量。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会不心疼?但我唐玉楼,首先是唐家的家主,然后才是位父亲。比起我们经历的,他现在需要面对的能算得上什么?这点挑战如果都没法应对,叫我将来如何放心把唐家的家业交给他?”
唐玉楼收回停留在考规上的目光,耐心解释道。唐玉河多年前受过重伤,虽然捡回条命,却丧失了生育能力,唐宝宝于他来说,就像亲生儿子,爱护得很。正是因为这样,唐玉楼对于弟弟的不满也不好多说什么,更没有生气的理由。
按照唐玉楼的说法,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做得正确并不代表就可以获得认同,接受需要时间。唐玉河默不作声,仍是闷闷不乐。
“玉河,今日回去后,尽快去做一件事,把唐家在月城的资金都转移出去吧。”
唐玉楼突然话锋一转。
“大哥,这是为何?我们唐家好不容易在月城站住脚,这几年顺风顺水,正是扩张的好时机……”
唐玉河皱了皱眉,小声问道。
“直觉。”
唐玉楼环视了下四周,轻声说道。
“你来看看,今年考规变了。”
往年月城的结业考核向来以简单粗暴著称。初赛一人两次挑战机会,十个擂台,随意在哪个擂台上连胜十场或者坚持一炷香无人敢挑战便晋级。复赛剩下的十人两两交手,按胜利次数排名。
这个规则沿用了十几年,唐玉河自然没有想到今年会有变化,经过兄长提点,才把注意力移到记分墙上。
“太复杂。”唐玉河简单一扫,却发现看得有些迷糊。
“这里面大有文章,需要细思慢品。”
说到这,唐玉楼停顿了下,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是越看越心惊,也不知是城主府里哪位的主张,真是为难了这些学生了。南宫惊鸿打得什么主意我暂时猜不透,不过唐家屹立数百年,全靠一个稳字,这种背水一战般的豪赌,我唐玉楼不陪他疯。”
唐玉楼是唐家的家主,一言一行代表家族的意志,同时也影响着家族的命运,凡事都需要小心谨慎。
唐宝宝不是唐玉楼,他赌得起,也疯的起。今日似乎也必须去赌,去疯。
唐玉楼兄弟在看台上落座,唐宝宝却起身了。
……
清平乐睁开眼,匆匆结束了这次冥想。必须要承认这小山一般的体魄实在是很有压迫感,至少在挡住光线这方面是这样的,得天独厚。
“什么事?”
唐宝宝不去做赛前最后的准备,反倒是找上自己,这事清平乐想不明白,但也只是想不明白,因此问话的时候语调很平淡,声音也很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唐宝宝对清平乐的脾气和性格都有了些了解,知道清平乐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于是没有任何寒暄,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这次的考核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现在真的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也许是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难以启齿,唐宝宝不安地搓着手,说话的语速很慢,一字一顿。
“这次的考核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清平乐略微想了想,认真地回道。
尽管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清平乐对唐宝宝的印象有了改观,但也仅仅如此,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并没有很深的交情。
唐宝宝听出了清平乐话里委婉的拒绝。但只要不是毫不客气的回绝,就有商量的余地。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我知道。但你也和他们不一样,你懂得倾听,也很有主见。”
清平乐对唐宝宝的称赞并不感冒,不过他说话时的认真,很少见,于是他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来自月城唐氏商行。但几乎没人知道,月城唐氏商行,只不过是我们唐家的冰山一角,唐家的真正的能量远超所有人的想象,虽然不如步家,但并不会输太多。”
清平乐点了点头,这番话解开了他心中不少疑惑。
“我现在看似极尽宠爱,但比起步吴迪那家伙,这份体面就像空中楼阁,没有什么支撑。”
唐宝宝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大小,述说着唐家的秘辛。他的面色就像这天色一样,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唐宝宝本该有十三个叔伯,上一代的家主之争腥风血雨,之后便只剩下了一个。也许是因为杀孽太重,唐玉楼多年膝下无子。唐宝宝眼前的一切都建立在没有竞争的基础上,但是他父亲身体硬朗,随时可能给他添上几个‘可爱’的小弟弟。
……
“……虽然我不喜欢勾心斗角,也不想殚精竭虑,但我必须要去争一争家主的位置。因此我必须有所成绩,看起来足够优秀并保持下去。修行方面我们唐家并没有什么天赋传承。我能跻身训练营前十,取得一枚‘新月之光’便是无上的荣耀。”
唐宝宝絮絮叨叨,总算说完了他的理由,他的目标。
“如果是为了争抢家主之位,那是你的事,我什么也不会为你做。”清平乐盯着唐宝宝的眼睛,似乎在审视着他话语的真实性。
唐宝宝的眼里绝望之情一闪而过,然后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但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会试着说服自己改变想法。因为你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自己。”清平乐看着唐宝宝那因为心情大起大落而通红的脸,继续说道,“我同样也知道,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不是个没准备的人。”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打,只是没把握坚持十场而已。这几个月我的确有在准备,如果按照往年的考规,我现在应该气定神闲地在一边休息。虽说送我一次胜利很少有人愿意答应,但不把我当挑战的对象,价格还是可以谈的,毕竟名次靠后,参加了新月盛宴,也捞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而没法被利益打动的人,通常有他们的骄傲,至少一开始是不屑与我这种对手为难的,当他们别无选择需要与我为难时,却已经晚了。”
唐宝宝把之前的计划全盘和出。
“可南宫城主没按常规出牌,不论是丙组三个观礼位还是二十场连胜,都在你的意料之外。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别拐弯抹角了,如果你不能说服我,或者我失败了,你的后手是什么?”
清平乐打断了唐宝宝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唐宝宝吁了口气,低头说道:“并没有什么后手,也许是死在这擂台上,让他愧疚一生?”
沉默,两人就这么对坐着,沉默。
“我答应你。先把你的计划说来听听。”
清平乐咬了咬嘴唇,有了决定。
唐宝宝掏出一个色泽暗淡的小令牌,塞到清平乐手里。
“《银河飞瀑诀》你都看不上,我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答谢你的。这是‘天工令’,世间只有五枚,只赠予对唐家有过极大恩情之人。唐家认令不认人,会竭力为令牌主人做一件事。这枚是我奶奶给我的遗物,即便是我父亲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似乎早有决断,唐宝宝在交出这枚价值连城的令牌时,并没有什么肉疼的姿态和不舍的神情。
清平乐瞅了瞅这个雕刻着精细纹路的令牌,有些震惊于这个小小的东西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不过手感不错,清凉温润却质地坚硬,确实不像是简单地凡物。
然后在唐宝宝无比诧异的眼神中,清平乐没有任何留恋,把令牌丢了回去。
“这东西我也一样看不上。你要记住,人和人之间不只是利益交换。我迟迟不答应你,并不是待价而沽,而是站在我的角度没有帮你的理由。但最后你的决心打动了我,从前我也像你这样,你要用生命去守护的,恰巧是我曾经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