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的一个电话,就让麻子村沸腾了起来:立本回来了,带着大量的美元!美元村里人个个有份,每人十美金!人们奔走相告,喜气洋洋,恨不能立刻见到立本,更恨不能马上把那花花绿绿的美元抓到手!天上真的掉馅饼啊!美元听过但没见过,据说它比人民币值钱,一张就可以兑换十张,好啊,好啊,太好了,太好了。
当然,最为高兴的还是立本的姐姐和姐夫。立本原来有两个姐姐,但大姐却在出嫁后的第六天,莫名其妙地死去;他的二姐立芳本来嫁到了邻村,但念及父母双亡后,没人看护父母遗留的家产,立芳就说服了她的丈夫北墙,全家人就从邻村搬到麻子村居住。
其实父母的遗产就是那几间耷拉着脑袋的土坯房,房里除了个土炕和一个卧式旧柜,再没有别的了。立芳的家在村子西端,几间破烂的土坯房屋,摇摇欲坠的背墙像醉鬼一样站立不稳,一根木头死死地顶着它,以防它突然仰面朝天。立芳一家和村里人鲜有往来,她的家里自然很少有人光顾,倒是一群麻雀不嫌弃这户人家的贫穷,在屋檐上垒起了一个硕大的鸟巢。立本的姐夫北墙是个闷罐子,言语短,但手脚不干净,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他半夜偷挖栓牛家的那棵橱树时,被埋伏在一旁的栓牛当场抓住;栓牛让他下跪,他就下跪;栓牛让他抽自己的嘴巴,他就抽自己的嘴巴;一番羞辱之后,栓牛抡起一根木棒,照着他的头就是咣咣的两下,他后脑勺瞬间肿起一个灯泡般的血包。北墙住了医院,被诊断为脑震荡。从医院回来后,北墙越发没了言语,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谷秆,走起路来腰弯着,头低着。
自此以后,只要村里谁家丢失东西,毫无疑问,人们就不假思索地栽到了北墙身上。东家的柴火少了一捆,西家晾晒的门帘不见了踪影,骂声就会从某个角落响起,一路奔走,停留在北墙家的大门外。骂吧,有多少劲就使多少劲地骂,想跳多高就跳多高地骂。北墙下地了,你骂,他听不见,你就随便骂;他若在家里,你骂,他听见却也装作没听见,你就随便骂吧。被人骂麻木了,骂习惯了,只要你不冲进家里进行人身攻击,北墙的脸红都不红一下,该怎样还怎样。反正,他睡在坟墓里的爹娘,不知被人们用恶毒的语言强暴了多少遍。
立本回村的消息,改变了北墙家无人问津的冷清和寂寞,他的家里突然人就多了起来。最让村民们目瞪口呆的是,在他们眼里宛若阎王的乡长刘奇,竟然驾驶着自己的桑塔纳轿车,绕过了村长栓虎家的大门,把轿车停靠在了北墙家的大门外。刘乡长又高又胖,肚子隆起,像个怀胎九个月的孕妇。让人称奇的是,他那两道黑茬茬的眉毛,竖立着;圆鼓鼓的眼球,仿佛两个玻璃球,外凸着。嘴唇上方有一道浓密的胡须,修剪得像一排整齐的灌木丛。刘奇原来是个屠夫,他在那个行当里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据传,猪都认识刘奇,不认识的也都知道他的恶名。猪们一瞅见他的身影,就疯了一般撒腿而逃;或者,有的主人想吓唬猪,就刘奇刘奇地喊。这一招的确管用,那些刚才还在洋洋得意的猪,一听见“刘奇”二字,立刻就耷拉下了脑袋。后来,刘奇的一个远房亲戚成了县里的头头,刘奇腰里左侧别着一沓钞票,右侧别着一把杀猪刀,去找这个亲戚。结果呢,这个亲戚还真帮忙,把他安排到刑警队当刑警。刘奇天生就是一个当刑警的料,他在审犯人方面很快就显示出了特长。犯人一看到他那凶神恶煞的狰狞面孔,许多人都尿湿了裤子。若有哪个人不按刘奇的意思交代罪行,刘奇踢你几脚,砸你几拳,打掉你一口牙齿,或拽裂你的耳朵,那算是对你的开恩;他常常采用的办法是,先扒掉你的衣服,然后烧红一根钢筋棍,把那滚烫滚烫的钢筋棍从你的肛门戳进去。当然,真正戳只有一次,更多的人还没等钢筋棍戳进去,就已经哭爹喊娘,稀泥般地瘫软了;他们要多乖有多乖,你叫他们交代什么他们就交代什么。其中刘奇自己在哥们之间吹嘘的一个故事是,某个犯人就被那根火红的钢筋棍吓懵了,把刘奇叫爷;刘奇问他:你昨晚上是不是日你妈了?犯人回答:日了。刘奇问:日了几次?犯人回答:你说我日了几次,我就日了几次。刘奇吼叫道:我说你日了一万次。犯人回答:我就日了一万次。事后,刘奇打听到,那个说自己日了母亲的家伙,他母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这个情节让刘奇特别开心,他一想起它来就想笑,笑了一次还想笑第二次。刘奇把这个故事当做自己曾经多么风光的证据,经常性地向人炫耀。但总有那些撞到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的傻瓜,他们就是在刘奇的那套把戏面前不低头。不低头?嘿嘿,那是亏没吃够!刘奇宰了多年猪,得出了一个结论:世间的所有动物都怕死!猪都怕死,何况人呢?于是,刘奇就把那烧红的钢筋棍毫不犹豫地从那个名叫金炳的傻瓜的肛门里戳了进去,金炳从医院的急救室里出来,就成了残疾人,接着他就失踪了。县政府一门心思地想安抚金炳,赔偿金都从财政划拨到专门的账户,但却死活找不见金炳;刘奇也派了一帮子弟兄去寻找,费尽周折,也没有收获。刘奇找金炳,是想警告金炳:你如告状,你一家子死光不说,连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岳父岳母及你小舅子全家,都会从地球上消失!然而,一封封从中央到省市批转下来的告状信,都足以说明金炳还活着,还像一个跳蚤那样四处蹦跶。但是,你知道他的存在,却不知道他在哪里存在。他就像某种刺鼻的气味,让你难受,甚至让你打喷嚏,但你却看不见它,更抓不住它。刘奇很少头疼,但金炳却让刘奇头疼。刘奇从来没有为谁皱过眉头,但却要为一个为躲避他而四处逃亡的人皱眉头。
刘奇当然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价。他被清理出警察队伍,差点重操旧业,干起杀猪宰羊的活来。好在他有的是哥们,而那些哥们怎么能看到他们的刘哥如此失魂落魄呢?刘奇最好的哥们叫许源源。许源源是北沟煤矿的矿长,他曾经因为伤害罪而被判刑,是刘奇把他从监狱里捞了出来;后来,在争夺北沟煤矿的经营权上,刘奇两肋插刀,协助他用砍刀和棍棒把原先的经营者赶跑。投桃报李,而今刘奇濒临险境,许源源如何能袖手旁观?许源源和县委书记张暑天是哥们,不,比哥们还要哥们。许源源对人说,他为讨得张哥的欢心,连自己的最钟爱的情人林楠也贡献出去了。许源源说他给张哥下了死命令,命令他必须重用刘奇哥,至少给他封个乡长。果然,刘奇就成了高台乡的乡长。高台人对刘乡长的感觉只有一个字:怕!谁看见刘乡长,都像老鼠见了猫,远远地就躲了起来。刘奇到麻子村,也只到村长栓虎家里,别的地方一概不去。栓虎知道刘乡长爱喝酒,就砍掉村里一坡槐树,卖了,换回几箱茅台和五粮液之类,专等刘奇来喝。喝就喝个痛快,喝不好就是没给栓虎脸面。于是,每次从栓虎家出来,人们看到的刘乡长总是酊酩大醉,走起路来踉踉跄跄。
但今天,就因为立本要回来,刘乡长的车竟然绕过了栓虎的家门,停在了北墙的家门口,这怎么能让栓虎想得通呢。想通也好,想不通也罢,刘乡长来了,栓虎都得赶快迎上前去。栓虎心里酸溜溜的,但他不得不匆匆忙忙朝北墙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