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立本的电话我感到非常突然。立本出国十几年了,从未回来过,也没有和我有过联系。村里一度流言盛行,流言有鼻子有眼,说立本在美国出了车祸,已经火化了云云,搞得立本的姐姐立芳眼睛都哭肿了。立本姐夫北墙也急得团团转,他跑到越北找我,让我替他打听立本的真实情况。我打了数不清的电话,终于证实所谓的立本死亡是个假消息。
立本说他就在机场,希望我找辆车接一下他;他本可以坐班车或出租到市区的,但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人接一下比较好。他离开这片土地十三年了,而今回来了,最想的就是故乡的温暖。再说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在机场相逢会滋生出一种浪漫的情调。立本特别叮咛我,来时手里捧一束鲜花。康乃馨,是他最钟情的花。
我嘴里答应没问题,没问题,但心里却在嘀咕:买一束花容易,可我到哪儿找车呀?下了楼,我在不远处就买到了洁白的康乃馨,但为车的事却挠起了头。拿出电话,拨了一下李甜甜的电话,但却迅速地摁掉;李甜甜开着一辆别克车,可我和她仅仅见过一面,如此唐突地向她张口借车,合适吗?她若是拒绝了我,我的脸面朝哪儿搁?
我招手叫了一辆的士,自己宽慰自己:立本也不是外人,他能在乎接他的是什么车吗?再说了,我和立本一起长大,他的底细我能不清楚吗?我们都曾经放过羊砍过柴,看到别人乘坐拖拉机都羡慕得要死,总幻想着自己也能坐上去享受享受。虽说立本已经算得上归国华侨了,但我相信他不至于这么快就忘本吧?
立本坐在候机室的条椅上,专心致志地在翻阅着一本画报。我在他面前转了好几圈,都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只是在他仰起头,目光与我的目光相碰时,我们都惊悸地颤栗了一下,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彼此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就是拥抱,再然后我就把康乃馨送给了他。立本的头顶秃了,腰也有了几分弯驼,两鬓毛毛草草的,宛若灌木丛一般。一副宽大的金边眼镜,几乎遮去了他少半个脸;倒是他那条蓝白条纹的背带裤,松松垮垮的,多多少少有点儿美国人的味道。
立本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后又搂着我的头,在我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他的这一举动让我措手不及,脸上烧乎乎的;我很不习惯被一个男人当众亲吻,于是慌忙用手推开他,从他的臂膀里挣脱了出来。立本又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嘲笑我太古旧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是那么保守,那么乡巴佬。我说没有办法,从小就没吃过麦当劳,没吃过汉堡包,是面条吃大的玉米粥喝大的,一辈子都改不了了。立本说人是可以改变的,他就是一个被成功改变的例子。他从小不和我一样,进一回县城都胆怯,但现在不也在美国那样的花花世界里昂首挺胸?
立本行李不多,只是一个棕色的旅行包;但那个包好沉好沉,令我想到里面卧着一头肥猪。往停车场移步的时候,立本在前面走,我拎着他的旅行包跟在后头。不经意间,我突然发觉立本走路的姿势有点儿奇怪:他的两条腿像八字一样离得很开,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像螃蟹在横行。临上车时,我朝他的裆部偷瞥了一眼,而正是这一瞥,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裆部鼓鼓的,像是有个饭钵一样的东西扣在里面。立本怎么啦?原来走起路来端端正正的一个人,怎么会成这样?美国的花花世界,怎么把他花花成了这样?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昂首挺胸,倒是有几分弯腰驼背。美国有同性恋,立本是不是也成了同性恋?美国有贩毒的,立本不会是个毒贩子吧?在我所看到的报道中,美国是个乌七八糟的社会,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泡,白布都会染黑,太阳都会褪色成月亮,立本就能洁身自好?
立本裆里藏着什么?这成了我心中嘀咕不休的一个疑问。我推测会不会是毒品,但转念一想,毒品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毒品,海关人员怎么能没发现?当然了,不是所有的海关人员都会那么专心致志,都那么地明察秋毫。总有那么一些公职人员,当着和尚却懒得撞钟。他们打着呵欠,眯着困眼,一副漫不经心没有睡醒的样子。这些人容易受到违法乱纪者的爱戴和欢迎,多少犯罪者因为遇到他们而偷着笑啊!且不说一沓美金,就会让一只虎视眈眈的老虎,变成一只温顺乖巧的猫。我曾经听到过经常去国外的朋友感叹,说海关人员胃口比太平洋都大呢!如此联想,立本该不会是条漏网之鱼吧?
出租车启动,我和立本却沉默了起来。他头扭向车窗外,瞪大眼睛,仿佛要把沿路两旁的一切都一扫而光。偶尔的对话就像打冷枪,车里的气氛如同冰箱的储藏柜那般寒冷。我胡思乱想起来,脑子里不知怎么就蹦出了四妈。四妈活着时,走路和此时的立本有点儿像,两腿开裂,裆里鼓得像撑开着一把小伞。四妈每走一步路,都挣挣扎扎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四妈年轻时是个军妓,随部队转战南北,专门伺候那些营长和连长之类,美味佳肴悉数尝遍,用她叼在嘴角的话说,那就是“什么新鲜没见过,什么味道没尝过”?解放后,四妈被遣送回村里,自然非常失落。让她不能忍受的是,一杯美酒无人喝,一朵鲜花无人采,她眼睁睁地嫁不出去。男方一听到她的经历,都摇头而逃。四伯家里穷,四十好几了还是个光棍。于是有人撮合,四妈放弃了彩礼,嫁给了四伯。没多少日子,他们就有了个女儿,取名萝卜。萝卜长到十岁,四伯就去世了。四伯一走,四妈就张罗着给萝卜招上门女婿。东打听,西打探,终于有一个人走进了四妈的家里。那个人叫宋通过,时年二十五岁,比萝卜整整大了十五岁。宋通过是外乡人,操着曲里拐弯的口音,把吃不叫吃,而叫日。宋通过在县城的铁匠铺里当学徒,长得虎彪彪的,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青肉就像铁块般结实。四妈很快喜欢上了宋通过,没几日,她就不把宋通过当女婿了,而是当成了儿子。宋通过周末回来,四妈家就像过节似的,又是烹猪肉,又是炸油糕,又是包饺子。四妈脸上更是泡沫泛滥般地笑,她从家里出来,哪里人多就去哪里。当着众人的面,四妈喋喋不休地夸赞宋通过,一句一个儿子长儿子短。
黑了睡觉,我睡不着,就摸我儿子的腿;我儿子腿上的筋一根一根的。四妈用手比划着说,脸上呈现着陶醉的神情。
从四妈的描述里,人们知道了四妈和宋通过晚上在一个炕上睡觉,于是不少人就捂着嘴偷笑。
富贵冷着脸,问四妈:除了在你儿子腿上摸,还摸啥地方了?
四妈对人们异样的目光和表情并不在乎,她回应富贵道:摸啥地方?我儿子嘛,我想摸啥地方就摸啥地方,你管得着?
三妈拍了四妈一巴掌,示意她回家去,别再说了,丢人不丢人啊?
四妈根本不理会三妈的好意,她打心眼里看不起三妈:一辈子就守着一个男人,还守不住;那个男人在大林六岁时,就撒手人寰,而三妈宁愿守寡,也不改嫁,真是死脑筋不开窍;在四妈看来,女人是地,男人是雨水和肥料;长期不浇水不施肥,地就会板结。
四妈瞪了三妈一眼,越说越来劲:我儿子腿上的筋一根一根的,跟钢筋棍一样。
富贵拖长声调问四妈:那你是给你女子招上门女婿,还是给你自己招呢?挨了那么多,还没挨够呀?悠着点,小心把梅毒染上了!
四妈这才听懂了富贵话里的话。她冲向富贵,声称要撕烂富贵的嘴;富贵一扭头,她那长长的指甲,在富贵的耳朵上留下了两道血印。
正如三妈所说的那样,富贵唾沫星子里有毒;怕鬼处真的有鬼,四妈不幸被富贵言中,她果然就患上了梅毒,而且很严重。四妈裆里一天天地溃烂,流淌的脓水浸湿了几重裤子。不久,人们就发现,四妈的那个部位在迅速地膨大,从形似小茶杯,逐渐肿胀成了一个大老碗。四妈走起路来两腿往外扩开,一扭一扭的。四妈临死前一个月,十三岁的萝卜和二十八岁的宋通过钻进了一个被窝,就算结了婚。结婚证是个啥?一张纸嘛!有它没它没关系。
立本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朝窗外看了看,告诉他这是越北市的开发区。立本说楼好高啊,他离开越北的时候这里还是大块大块的麦地呀!我说当然了,这几年越北发展也是很快的。立本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有点儿奇怪?我说确实有点儿不对劲。说话间,我又下意识地瞄了他那个部位一眼。我的目光被立本捕捉到了,于是他主动地告诉我,他两腿之间吊着一个尿袋。我更加疑惑了,问他为什么要吊个那玩意儿?我的询问触动了立本伤感情绪,他的眼里竟然滚出了泪滴。立本卸下眼镜,取出餐纸拭拭眼眶,叹息自己以这种状态回故乡真是丢人。
我问究竟怎么啦?立本说他得了肾结石,动了手术,可那个心不在焉的黑人大夫,竟然把一个简单的手术给做失败了。失败的结果是尿道控制系统失灵,从此裆里必须系一个尿袋,两个小时就得去厕所倒一次尿。尿像屋檐上消融的雪水,一滴一滴地掉入尿袋,而他却浑然不知。他感觉到裆里鼓胀的时候,就意识到尿袋满了,于是赶紧往厕所里跑。最痛苦的就是睡觉。睡会儿,就要起身去倒一次尿。一个好端端的睡眠,常常被折腾得支离破碎。
还能过性生活吗?我问。
立本白了我一眼:你想能过吗?
没有性生活,我嫂子能受得了吗?我又问。
你嫂子早已经是人家怀里的玩具了。立本说着,脸上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