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幅图景,百里坼亦是头皮发麻,手上不知不觉缓了几分,回过神来暗道一声不好,却是撤回长枪转为守势——这夺舍一事看来是无从阻止了,不如以静制动且看草丈人下一步的花样。小二和他也是一般的心思,舞出一朵剑花,卷落攻到了身上的人形,静静看着尸身。
那人形的下肢尽数钻入了额头之中,可剩下的身子却仿佛遇到了什么阻滞,再也无从寸进。只见它不住扭动,身上或红或灰的数种光芒轮番闪动,显然是从怨灵死气到血杀凶气试了个遍,却都没有任何进展。
“它,进不去?”百里坼看向那小二,小二也是一脸疑惑,只是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噤声。
那人形几次三番钻之不如,仿佛恼羞成怒,双手死死揪住程观砚的颅骨,将其揪在空中,再向着地面狠狠摔去,仿佛要借着这股力道将自己砸进脑宫中。百里坼心中到有点同情这程观砚了,已经身死,尸体却还要受这般折磨。
“进不去!是机会。”小二再不多言,合身攻上。对草丈人这样的鬼道大家,杀人夺舍只是小孩子的把戏,早已驾轻就熟,之前所见的那具因炼化尸解法器枯草结而萎顿的肉身对其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容器而已。按小二的推断,此人早已将一身修为化入这小小人形里,又在其中投注了巨量的死气与血杀之气,只要这人形不灭,他便能东山再起。然而这身具绝大法力的本命之器却无法实施夺舍,无论是哪一环节出了错,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是诛杀草丈人的最好时机。
草丈人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份危机,索性从程观砚的颅骨中脱身出来,引动全部人形,攻像二人来搏一条生路。
整个地道中的飞扬的纸人形皆被附上了浓厚的血杀之气,这等气机首中杀伐,沾身便要爆开一片血肉,且逆行而入的气机还会损及经络。百里坼对此并不知晓,但扔从这越飞越疾的纸人形中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草丈人拼命了,自己的修为断不能与之硬拼,却不知道那小二应付得来否?他一边疾退,直到脊背撞上地穴的墙壁,一边看向那小二。
小二的身形看在眼中已非实体,模模糊糊恍若雾中海市,进退趋避十分飘忽,再加上那神秘匕首带出的波纹,草丈人一时半会也奈他无何,只是他也没有一刻闲余在给百里坼做出指示。
唉!这袁公当年给幽司所制的兵器为何是把长枪啊,若是一柄单刀,哪怕是一把铁尺,自己都能耍出个水泼不进的刀花,又何惧这些鬼祟玩意!百里坼心中腹诽,仗着背后墙壁掩护逐渐在人形风暴中杀向那猩红人性。长枪毕竟笨重,舞得时间长了难免疲累,况且如今的人形与之前的又有明显区别,刺上去如中金铁,震得人虎口发麻,想要耗光这些纸人难于登天,不如趁着还有战力主动进击。
小二显然也省得百里坼的想法,身形依旧如雾如电,但手上的攻击却大开大合,那透明波纹一时化作巨蟒,蟒腰一扭仿佛就能将整个地穴摧垮,无数纸人被起圈起、禁锢、挤碎化为齑粉,可附于其上的血杀之气却如同咬不碎撕不烂的断骨,在巨蟒的腹内翻搅摩擦,两种异力相互攻伐,所作之声亦如噬骨,令人牙酸。
百里坼心知小二不易,足下加力,转眼间已攻到了那人形之侧,虎吼一声,枪出如龙,直刺那猩红人形。这一枪力从地起,经腰马,通臂膊,直灌枪尖,去势奇稳却有力破数甲之能。
“着!”眼见得那枪尖就要触及人形,百里坼嘴上叫得响亮,气势不减,心中却多少有些心虚,草丈人凶威赫赫,自己这一枪,真能建功?
只听得一声爆响,百里坼倚为屏障的身后墙壁噗地炸开,又是一簇人形涌了出来,裹挟血杀之气锐利如刀,后发先至,自百里坼背脊穿入,自胸前透出。这一枪的去势一偏,自人形之侧滑落。
那簇人形沾了仇敌鲜血,凶威暴涨,血光盈盈,在空中略一回旋,自向着小二冲去。
“糟!”小二心下一凛,草丈人长于斗战,机变百出,这小捕快眼见得是折了,自己又该如何从这万千人性之中抽身?
却见得百里坼身形虽失,跌势不止,从那人形身侧滑过之后,脚步却并无踉跄,反而稳稳踏出一个半弧,将跌势自腿及腰化为回旋之力,递出了匪夷所思的一枪!只见玄罡七打枪尖绽出一点强芒,纵使在地穴之中的冲天血光里仍是夺目之极,豁然洞穿了草丈人寄魂的那片人形。
“回马枪!好!”小二此时才将这一声彩喝了出来。阵斩强敌,欣喜之余小二心中更添疑惑:这小子是个捕快,何以却有一身军旅功底?
他又哪里知道,百里坼的自小习练的枪法乃是百里一族的先祖多少年沙场征战自鲜血白骨中炼出的技法?从他七岁起,阿爷便对他下了死规定,对练之时,只要被人击中进而失势,两人交错之后,必须使出这一招回马枪,否则便是一顿好打。这踏弧扭腰出枪的动作已是深深根植于身体之中,此时被人形击中背门,身形乍失之后,想也不想便做出这一套动作,竟是建功!
反败为胜的回马枪在军旅斗战之中并非新招,可便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也常被此招以命换命,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草丈人一届草莽,斗战经验虽是丰富,对军旅秘传又何曾有过了解,死在这一招之下,也不冤枉。
那猩红人形在枪尖的强芒之下一点点撕裂溃散,满天的人形飞行的速度也随之缓了下来,若是开了灵视的修行之人,可以看到其上所附幽魂渐渐脱离束缚,四散飞离。就是百里坼这样的凡夫,仿佛也能听到亡魂微弱的叹息。驱动这无数人形的,自然就是这些魂体,草丈人横行这些年月,造下多少杀戮,拘役多少魂体,由此可见一斑。
“来,吃这血杀之气不好受吧?我来助你消了它。”小二拾起绿珠,径自查验了一番周遭的环境,确定那草丈人再无还魂的手段,才走近百里坼去看他的伤口。
虽然情知小二此举确实必要,百里坼心中实已骂了千百回娘了,草丈人的虽死,这血杀之气依旧在体内狼奔豕突,绝不好受,几处贯通的伤口不时有鲜血迸溅而出,实是血脉无从消解这沸腾大力所致。
小二单手按着他的胸膛,神意裹挟这道道气机渡进他的体内。虽说小二所修的功法以杀伐为主,但功行隐晦精微,可以潜入血脉重整机理而不伤肺腑,用于疗伤化消异气也有奇效,之前消化死气便不费功夫,如今清理血杀之气,也是做得从容,还有谈笑风生的闲余:“好啦,大捕头,死不了的,你这体壮如牛,年少气盛,就是我不给你医治,你充其量也就是多流些血,生场大病,犯得着骂我娘?”
“嘿,你怎知我骂……”百里坼却是苦笑,怎的我在心里骂娘这小二还能知晓?却隔着小二的肩头看见那程观砚的尸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句话已然堵在喉头。
那尸身初时还是极为迟缓,很快就已是迅捷无伦,哪里还有半分行尸走肉的模样?他手掌之中金光忽现,形状尖锐嶙峋,显然也是一件利器,向着小二的背门直刺而来。
小二看到百里坼色变,急欲回头应敌,可大半神意犹在百里坼体内未及收回,身法反应慢了何止三分?眼见得就要被那金色锐气洞穿。
百里坼此时倒已回复了几分力气,情急之下只是鼓起这余力,将那小二像身边拨去。
尸身倒不在乎刺的是谁,依旧是直直突刺。金光乍闪,已自百里坼肩头刺入,将其钉在墙上。百里坼喷出一口血沫,低头一看,之间刺进身体的是一件奇形兵器,通体金色,状如珊瑚,生满了细小倒刺,阴损猛恶自不多言。
小二一言不发已是抢攻了回来,一上手就是凶险至极的近身搏杀,尸身闪躲不及,被匕首划中数下,溅出的都是红艳艳的鲜血,口中竟也嘶嘶呼痛,又哪里像是尸体来的?
他支撑不住,便向着百里坼的方向遥遥招手,那奇门兵器便开始融化,从百里肩头抽出,化作一个金光闪闪的巨大水滴,向着他飞去。水滴在空中进而化形,待飞至他的身侧,已是变成了一对护臂,套在了他的双臂之上。他气势骤长,挥舞双臂与小二战成了一团,护臂的金色与匕首的乌光再难分出彼此。
百里坼自墙上摔落,支撑着想爬起来前去助战,刚有动作,一阵剧痛自肩头胸口传出,又是咳出一片血雾。方才吃这一刺,已是伤及了肺部,此时呼吸过速都要被自己的鲜血呛住,更遑论提气再战,只能倚着墙壁看着小二杀敌。
要说近身搏斗,小二的本事确实远胜于这具尸身。他匕如泼风,又有无形波纹萦绕,争斗之中占尽上风。而程观砚的兵器却也另有异能,千变万化,臂铠、护心镜、长枪、短剑转眼间已幻化无数形状,却也每每能保住性命不至于落败。
“你我何至于此!”尸身隔开匕首,大喝一声,显然已是不想再斗。声音虽是惊惶,却依稀还有当时乔装富商的油滑。
此人怕是一直在装死了!百里坼心思一转已是知晓,只是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段,竟然连草丈人这样的鬼道宗师都能瞒过去。
程观砚想要停战,小二却不答应,呵斥一声,依旧抢攻而上,招招以伤换伤,全然不给他停手的机会,
只见那小二以臂膀硬吃程观砚一记突刺,带偏了那金色兵器,闪身已是突进程观砚的守势之中,挥出的波纹刷地收入匕首之中,对着他的肚腹数次抽插,硬生生扎进那金色兵器演化成的铠甲里去,带出滚滚血浆和寸岁的五脏。
百里坼直看得脊背发麻,小二方才与草丈人拼斗,使得是渺若清风、不着痕迹的轻盈身法,用的是透明波纹,该是叫“元磁”之类的秘法展开攻防,举手投足并无杀伐之气。如今近身搏杀,却是如饿狼、似野豹,匕首挥动少,戳刺多,越是见血越是凶厉,元磁波纹更是犹如利爪獠牙,不再化形生发,转而变成撕扯血肉的利器。
怎的他好像更擅长这般斗法?
若他不是善类,此时要来杀我,那我还能留个全尸?
百里坼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再看时小二已是将那匕首干脆利落插进程观砚的脑宫,元磁爆发,将其后半个头颅得粉碎。百里坼冷汗涔涔而下,探手摸到玄罡七打,想着如何才鼓起余力逃出这地穴去。
“怎的?怕我?”百里坼忽得眼前一花,那小二的一张脸已在眼前。这张傻笑的娃娃脸,沾着些许血沫,看着更是瘆人。
“怎么?脸上脏?”二人脸对脸瞪了许久,小二却是扑哧一笑,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迹,这么一擦反倒是将血迹摸了开来,他自己倒好像浑然无觉。
你搞出恁大动静,能不沾血?百里坼心中腹诽,嘴里却只能不愿露这个怯:“嘿,这一番痛快打杀,沾些仇寇鲜血又有什么?我是看你伤了没有。”
“我是没伤,这程观砚练的是九死秘鑑,装死够了,打架差得远。倒是你,这伤可是不轻,说起来,我还欠你个大人情了。”小二看着百里坼,嘴上不停,眼里却仍是笑意,似乎兴味十足。
“小老弟,人在江湖,哪里少的了相互救急?这点小伤,我还不放在眼里。你且助我把这二人的尸骸收藏好,待邢捕头至此,自然秉公……嘶!”百里坼照着心目中的神捕、侠客的语调口吻想出这一套老气横秋的客套来,可话未说完,小二已是一掌按在他肩头的伤口之上,疼得他一口凉气倒吸,堵着了话茬。
“小捕快,还要装相?你的邢捕头就快要来了,误不了你们的正事。倒是,有件事想让你帮帮忙。”小二说着,手上渡过来的依旧是疗伤止血的正气。
百里坼此时失血已是不少,若非自小身强体健,怕是已然昏迷,强打着精神问道:“何事?”
“饿了。”
“饿?”
“嗯,你流这许多血,也是浪费,我喝两口可好?”
此人怎的竟做这些无稽勾当?百里坼心中烦恶渐增,更觉得眩晕如潮,只想着合眼稍歇,又哪里来的力气争辩?
“好,你喝,喝死去球。”百里坼说罢,隐约见那小二向着他的伤口俯首过来。
小二的头顶贴着他的口鼻,碎发撩得他的一阵痒,不知为何倒也不甚烦人。
“怎的恁香……”百里坼咕哝一句,还未说完,眼前已是渐渐黑了,到底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