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的镯子,颜色深了一更又一更。原本是夏日里清亮爽脆的辣叶子,如今瞧着倒像是水潭上结的一层油腻厚实的绿浮萍。虽然仍是每日戴着,却更加无心无意,恍恍惚惚。留音机里,播着周璇的歌,那声音甜甜腻腻的,不经意在时光的边边角角里刺上一针,便显得老气横秋的。弄堂里挑担夫的叫卖声,单调地在阳光里响着。光和影从东移到西,一天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琐琐碎碎的,希翼都被研磨的像是烂菜叶子,躲着它,叫人心烦。
“你不要走来走去啦,弄的我眼睛都花了。”樱仪抱怨道。
见我仍没有停歇,她急了,起来一把拖住我:“我已经见你在这屋子里来回晃了一个上午了,你不吃不喝,是要哪样?”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我赶忙伏在窗户前瞧着。但那车渐开渐远,也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直到车消失在巷子里,才叹了一口气:“不是他。”望穿秋水,眼窝又向里陷了一圈。
“不是他,你也不要难为自己嘛。我早就晓得那什么浣星淳,长得一副狐媚样儿,迟早是要勾了人魂的。”她本是有意安慰,却无心揭了伤疤。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他定是百忙之中,抽不出一点时光,这时光,对他来说是太紧了!不然,他定会来的。”我赌气似地说道。
她语塞了半响,冷冷地笑道:“我算是看透彻了,这心要掰成两瓣儿用了。一瓣儿是为他哭,一瓣儿是为他笑,这哭和笑都是由不得自己了。”
她这话,算是一针见血。
对于男人来说,爱情不过是饭后的甜点,茶前的谈资,它不会是他的全部,但是对于女人来说,爱就是她的一辈子啊,她想的,等的,盼的,就只是这个男人啊。爱也爱他,恨也恨他,这一辈子,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女人是温柔梦乡醉不醒,男人是皓月当空万里晴。女人要的痴缠眷恋,男人要的是来日方长。他可以在女人的生命中走过,但不会永远地停留。可是女人们还盼着这样冷冷清清的梦境,宁愿做自欺欺人,也不要放弃这爱情的门路。不然就是无路可走了。
想到这里,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你不要哭了,仔细眼睛哭肿成了大核桃,丑死了。”樱仪拿着一方云帕,擦去我的眼泪。
时光原来是经不起算的,算了便成了朝堂青丝暮白雪了。愁思上了眼角,上了眉角,又上了鬓角。愁绪万千化酒穿肠过,愁心一片落花流水两无情。女儿闺阁帐里的愁,是旧酒酿了新酒,旧事琐了新事,反反复复,千丝万缕,毫无头绪,哽在喉咙,又不知从何说起。轻飘飘的,又密麻麻的,像是蛛网一般,一层裹着一层。
苏流酥已经有一个月不曾来找过我,这事真教人心烦。段岸平来的时候,我也曾堵过他,试着探问苏流酥的去向。他总是一副玩笑的模样,把话引到一边去。若是问的急了,他干脆就托辞他也不晓得。
没法子了,只能等着,不论能不能等到,总归是要等的。这是人生的无奈,不是在等人,就是被人等着。时间总是对不上。
直到一个偶然午后,这样等待的漫长才被打破了。樱仪还在屋子里绣着荷包,她听到有人在楼下唤着我的名字。她踩着绣花鞋,推醒在午睡的我,边笑边说:“那个月亮上的人来啦。”我正疑惑着她说的话,自己便听到了那喊声。心中又惊又喜,忙打理了下,下楼去了。?
几日未见,他变得更俊朗一些,白色的衣衫上面,套着熨烫着金边的浅灰色西服,那线条贴的紧凑,竟看不出一点缝隙。金色的眼镜腿,在阳光的照耀下,打着环。
商子讷跟在他的后面,见我走来了,便憨厚地一笑。
他迎着我,站在我的面前。
“清平,这几日,你过的可好?我这几日连连念着你,真恨不得时光骑着马儿过。”
我见他面上没有一点愁容,心里不免是一阵酸楚,他的话,十成有九成是假的。
“这几日,若是你想见我,即是来到这夜来香,也是三步两步的事,你若是不想来见我,万水千山都来横隔在你我之间。”
他见我负气了,只轻轻地长叹一声。那气息在皮囊里千回百转,才被吐出来。
“我有我说不出的难处。”他的话多一句都是多余的。
他的脸,一半被露在阳光外,一半被埋在阴影里。我不懂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也不懂。忽然想起他和我说过,我不懂的要教我。那时的耳语低缠。过去了的时光忽然显出来,就像是吃到肚子里的饭,又翻涌着吐出来,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了。但我终究是心疼他,心软了。
“你来找我有事吗?”我冷冷地问道。
“前几日,我瞧见银楼那里进了些新货,都是西洋货,想着要为你买个戒指,但就是不晓得你喜欢哪个,你同我一起去,也好选一个你心仪的。”
我见他言辞恳切,便答应了。
一路上,车子摇摇晃晃。因为空间窄小,他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环住我。我的头轻轻贴在他的胸前,任由他一路上说着这几日上海发生的事情,什么天灾人祸,政治局势。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全是空话。一句也听不进心里。
一股陌生的香气,从他的白衫里似有似无地挂着。那香气,清清淡淡的,似是胭脂香。都说女人是猫,对各样的气味都是过分敏感的。我只管闭上眼睛,不愿说什么。在他温暖的怀里,眼角溢出些不经意的泪水。
他以为我睡着了,也不再说些话。
车停了,许是到了银楼了。商子讷见后面没有动静,转头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少爷,还去银楼吗?”
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发,温柔地说道:“不去了,去长平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