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和煦,晴空万里,东风送暖,春意盎然,宛如温柔、美妍、体贴入微的新媳妇,令人倍感新鲜惬意。
延家大院春意浓浓,燕语呢喃,喜鹊争鸣,果花齐绽,杏花烂漫,葡萄已抽出新枝,放开四五片嫩叶,架下形影斑驳。
拜寿人陆续光临。客人一跨进大拱门,便可从三十余丈长的葡萄长廊下径直步入拜寿亭。葡萄长廊将拜寿亭扩大了一百多倍,为数以百计的拜寿人创造了自在小憩的得意之处,众人无不叫好。
延家大院至高无上的双杏老人不由双目增辉,喜上眉梢,佩服当家人松明料理之周到,创意之英明。并意识到如若任自己保守地一味反对下去,这子子孙孙、内亲外戚几百号人来了,将怎个安置?有站的没坐的,那不亏待了客人!
想至此,双杏不禁感叹一声“咳!”而后说:“还是诸葛先生说得好:‘江山待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人不服老不行啊!”
松明将置办的三十条长凳子摆在葡萄长廊下,哪里够坐?客人擦肩接踵,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临时将学堂的长凳子和各家各屋的凳子全拉出来,仍不够坐。又把能腾出来的苇席、毡子、皮子、口袋也都铺在地上,这才勉强够坐。
葡萄长廊的枝叶正处新发阶段,稀疏的枝条,嫩小的新叶,好一派生机勃发的势头。和煦的阳光透过葡萄枝叶辐射下来,光怪陆离,柔和温馨,充盈着令人只能心会不易言传的诗情画意,营造出丰富动人。令人想像无边的意境。
各家各户的桌子全部搬来,摆在长廊正中,自然是仅有的十一张八仙桌靠近拜寿亭依次一字儿摆开,尾部是大小高低不一的吃饭桌。桌凳居中,两边是供人往来的甬道。
人们难得这相逢的机遇,虽说是至爱亲朋,却相见恨稀,许多人几十年才幸得见一面,免不了寒暄客套之后,边喝茶水边聊天,以至搜肠刮肚找话说,无所不谈,都觉得稀奇,都感到新鲜。
黄生宝来迟了,看见大院外不时闪动着衙役的身影,心生疑惧,当即报给主事人松明。松明不许他扩散。
琐代因取急用物件,不得已回家一趟,见有一排官兵在大院外的梧桐树下悠来晃去,甚是担忧。回来后便小声报告了妈妈。
双杏因子松昨夜已走,心里踏实,便坦然付之一笑。当然,这官兵衙役的出现,恰恰证实他们至今没有抓到子松,他的老杆儿子已安然脱险。
日渐近午,炊事业已就绪,松明见不再来人,除了巴里坤、迪化的亲人,其他该来的亲朋均已到齐,便走近拜寿亭门口,朝里屋大声报告:“奶奶,客人大致到齐了。伙房的事也已准备得差不厘,给您拜寿吧?”
“是吗?都到齐了!报给我听听。”祖母由里屋做出回答。
松明干咳了一下,平和徐缓地禀报:
“奶奶您听好,伊犁的二十一叔、二十二叔和儿孙六人到了,代表两家大小三十三口;
塔城的十六叔、二十三叔和儿孙六人到了,代表两家大小三十五口;
乌苏的十八叔、十九叔和儿孙八人到了,代表两家大小三十七口;
奇台的二十四叔和儿孙六人到了,代表一家大小二十三口;
我大爹在金满城的老大和儿孙六人到了,代表一家大小十八口;
我五爹在阜康滋泥泉子的老大和儿孙六人到了,代表一家大小十六口;
我六爹在古牧地的老大和儿孙六人到了,代表一家大小二十六口;
昌吉滨湖的我大哥和儿孙八人到了,代表一家大小十七口;
我八叔的老大老二和儿孙六人从阿勒泰赶来了,代表子孙三十九口;
我九叔的老大和十叔的老大从绥来包家店早就到了,爷父十二人,代表子孙二十六口;
我十一叔在大泉的子孙十六口,到了十五口;
我十四叔的老大老二从上广东和下广东分别赶到,两处儿孙三十二口,到了三十口;
我十五叔的老大老二从十三户和马场湖分别赶来,两处儿孙三十九口,到了三十七口;
五工台的大姑妈,儿孙大小三十一口,到了二十七口;
镇番户的二姑妈,儿孙二十九口,到了二十四口;
凉州户的三姑妈,儿孙二十八口,到了二十三口;
塔西河的四姑妈,儿孙二十五口,到了二十二口;
我大爹的其他儿孙二十一口全到;
我二爹的女儿子孙六十一口,到三十六人;
您的老七家就近的儿孙二十三口,全到了;
您的老九家外家子孙二十三口,到了十九人;
马家姑妈一家十四口全到;
虞奋飞叔叔子孙十四口全到;
黄子生叔叔子孙十六口全到。
奶奶,您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现有四十三口,到了二十人;
孙子一百五十八口,到了一百一十九人;
重孙三百八十七口,实到二百二十四人;
曾孙五十七人,玄孙一十六人。您的子孙实到四百一十一人,代表儿孙六百一十八人。”
松明缓口气又报:
“奶奶,诸葛先生家到了十五口;银宝光家到了三十一口;库尔班家到了七口;郭师爷家到了十三口;张家七位姑姑带八个孙子到;乜家十一口全到。您的儿孙亲家到了三十八位。总共实到亲朋五百三十七人。奶奶,能来的都到了。来不了的总有啥原因,就不等了吧?眼看晌午了。”
“嗳,等一等,再等一等。你三妈百灵还在世嘛,她可是贤惠过人哩,不会不派儿孙来看望我这个老太婆的;你四爹不在了,你四妈梅娘还在,她也够贤良的,当年在老家成亲的三个媳妇,如今只剩她了,也不会不派儿孙们来的;你十二叔为抗阿古柏早早走了,没来及成家,没有儿女,也就罢了;你十三叔呢?听说也成了家,大概也儿孙满堂了吧?这孽障东西,自打同治二年送他去迪化读书,而今六十多年啦!凭啥不来见我?是腿瘸了?筋抽了?我心都碎了。你爷爷和我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对不住天地神灵的事。你爷爷常叮咛家里人,他响当当地说:‘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做有负天下人的事。’咱老两口子欺谁亏谁了?上苍惩罚我,咋生了这么个无义种!”
“妈妈,十三哥来不了,总有啥缘故,您老别动气。待秋后卖粮时专门派人去问询他一趟,看他咋个说!”这是冬梅劝解老母的声音。
“唉,也只有这样。可老娘不酥心(甘心)呀,生了一世界,惟独他是个无义种?他到底咋了吗?那一年冬闲,我叫老末底尕子去探望外地儿孙,主要是看他。因为救了万象春,从此叫官府追的连家都不敢回,一直耽搁到今日。嗨!若不是阿古柏那伙害人精,我的双胞胎老十二哪能连个后都留不下!我的儿孙莫说几百,一千也挡不住。”老人语气刚一停顿,乜怀远便向里屋插话:“延大妈呀,儿孙们若有您老生养的一半能耐,您老的儿孙莫说千,怕是连万都挡不住啦!”双杏一听乐了,深有所悟地说:“那倒不一定,看你把老身夸的。你看那围墙,起初,它是上万棵小树秧秧围成的呀!而今有的长成参天大树,有的叫糟践了,有的从根根上又发出小树秧秧,仍旧是一道防风沙抗严寒的好围墙。幸亏老天有眼,赐给咱老两口这多儿女,保家卫国捐出去了十三个儿子,如今仍旧儿孙满堂,滴溜子挎带子(重孙之后),第六代玄孙都有了十六个。唉,可好些丁口少的人家,在那场战乱中,连杀连病连饿连冻死绝啦!多少城镇原有的老户十室九空啊!唉,你看我,拉扯这些干啥?松明呀,你还是耐着性子,再等一阵子吧,啊。”
“哎。奶奶,听您的。”松明顺从地答应着,一转身背着双手走出葡萄长廊,再去大前门外了望。
一转眼工夫,松明兴奋地迈着轻松快活的步子赶了进来,朝拜寿亭里屋大声叫着:
“奶奶,您巴里坤、木垒河的孙子给您拜寿来啦!我二哥三哥带着儿孙到门口啦!”
“啊!真的吗?松明呀,你甭为哄奶奶高兴,就来个张冠李戴,或是滥竽充数。”话音未落,一雪白头发的身影在先,沙白头发的身影随后,花白头发的身影紧跟着出现在拜寿亭。冬梅和琐代从里屋陪侍老母碎步趋出,扶将上了炕,一个右转身,才算是朝门外的众人亮了相。
双杏倚太师椅扶手那么一站,长廊下未睹尊容的宾客,这才把老寿星看了个清楚。多年不见的来客不由一惊。紧跟松明来到拜寿亭门槛外的一行六人,更是一惊一愣。不由解说,那挺立太师椅旁的白发老人,便是他们前来膜拜的老太君,侍立两旁的则是她的晚辈人。
双杏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直盯住门槛外的一行六人。只见一老一中一少着汉装;另一老一中一少着蒙古袍。
“奶奶,木垒河的二孙延松汉带长子齐汉、长孙心良给您磕见面头啦。”
“奶奶,巴里坤的三孙延松蒙带长子蒙齐礼、长孙蒙心善给您磕见面头啦。”
“好好好,快起来。奶奶总算借过寿见到了你们,真是别离容易相见难哪!自打你爷爷和一帮儿郎过世后,今天是老身最乐呵的一天。看你兄弟俩,个头长相跟了你爹,体态像了你妈。你妈她好吗?”
“不大好,背驼腰弓,腿痛腰痛,成天呻唤着,远不如奶奶您康健。”延松汉略带伤感地回道。
“哎哟!想不到,当年你妈那身子骨壮得像头种乳牛,远比我好。你兄弟俩不足半岁,她便又坐了胎,连窝子害口,哪有充足的奶水供你们吃!你两个小手抱住****哭着不丢开,咂得你妈心疼难受,眦牙咧嘴皱着眉头,就是不发脾气,一把也舍不得打你们。那年月奶奶正奶着你十八叔、十九叔、二十叔。幸好你大妈刚生了孩子不久,她****旺,替我奶了你二十叔,我才有奶给你两个吃,你妈感激得不得了,说了好多掏心窝子的话,奶奶至今都还记得。咳!真是人生苦短,转眼百年,不觉起你两个也成了半壳子老汉,都有了孙子。哎,松蒙呀,你不是随了蒙古外家继承了王位吗?咋就没给子孙起个蒙古名字呢?”
“回奶奶,您看我爷父这身穿戴,不全蒙古化了吗!汉名也好,蒙古名也罢,都是供人叫的,反正姓了蒙也就是了。名字嘛,还是和弟兄们一起排辈份,不乱的好,不论走到哪里,一听就是一家人,亲切、亲密、亲热,胡里麻汤乱七麻堂的事没有。我妈也是这个意思。奶奶,我妈她很想您呀!”
“奶奶也很想百灵呀。”双杏泪盈盈地回着话,无意中注意到那些久不照面的亲朋子孙把目光全投射在自己身上,尤其后来的六个孙孙,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她,纳闷的她左右看看,上下瞅瞅,怪不好意思地说:“一个百岁老太太,一没搽粉掸胭脂,二没戴花挂首饰,也没穿啥名贵的衣裳,更没个俊模俊样,有啥好瞅的?看你们叽哩咕噜滴溜溜的那眼神,老身好不自在。莫承老太婆今日有啥稀奇古怪的地方?琐代、冬梅,你两个陪侍老娘半世天,也不指出来,眼睁睁叫老婆子当众出丑。是我穿戴有啥不妥不当?还是……你看一个个眼睛怪怪的。”
琐代走到对面特意观察了下,说:“妈妈,没啥不妥呀!”冬梅着意把母亲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妈妈,没啥不当嘛。”“那一一”双杏愈发莫名其妙了。“嘿嘿嘿……”乜开怀的少子乜怀先笑嘻嘻地说:“好我的延大妈呀,恐怕是不常见您的人嫌您太年轻了吧?瞧,要不是您的满头白发,比琐代姐姐还年轻哩!”
“去,没卵(胡说)的了,再莫夸张些,干脆说比你冬梅姐姐还年轻。跟你老子咋像神来,把老太婆当笑料儿寻开心哩。”
“没错。奶奶,您就是显得年轻嘛,我爹的脸都搐搐皱皱的;您的脸除了眼角嘴角有几丝细皱纹,旁处还紧绷绷的。您若不信,叫大家说说。”虞飞鸿认真地补了几句。
“去,没编端(撰)的了,越说越悬,还能比我的老十七年轻?活像了你虞爷爷,就会见缝插针跟音上。当年你爷爷跟你乜爷爷、张爷爷没少起哄,动不动拿奶奶穷开心,打不完的嘴仗,开不尽的玩笑。如今跟你乜叔叔又攒伙起来开老太婆的心。老身咋会有那么年轻!”
“就是的,奶奶,您比我妈都年轻。您看嘛,我妈脸上的皱纹打了堆,脖子的皮一搭拉;再看我大妈,腰弯背驼,老态龙钟,眼睛都睁不大,眯成了一缝缝;还有我二妈,满脸青癍,下眼皮吊得一搭拉,下巴的皮甩甩嗒嗒;而您老背不驼、腰不弓,眼不花,耳不聋,老年癍不见一块,上眼泡不肿,下眼皮不吊,项上肉不打堆,脖下皮不耷拉,下巴子肉不松弛,只有头发能看出老来。孙儿敢说,眼下几百号人中,年过古稀的人,不论男女,谁也不比您年轻。大伙说,我延松明说的是也不是?”
众人异口同声:“是。”
“嗳,我真有那么年轻?那不成了怪物吗!别因为给我祝生日、贺高寿,尽哄老太婆高兴。百岁人要那么年轻做啥?”双杏仍旧迟疑不信。
“太奶奶,不哄您,真的!”松汉松蒙的子孙们齐声认同。
冬梅一本正经地说:
“妈妈,您就是显得年轻。女儿除了头发没您白,其它都比不得您了。”
“敢说是真的?!”双杏不由一阵惊叹。
“真的,妈妈。”二女儿秋菊、三女儿春兰、四女儿春香同声回道。
延松汉奇怪地询问:
“奶奶,看您不自信的样子,难道您就没照过镜子?”
“唉,让你说对啦。俗话说:‘为啥不戴花?丈夫不在家。’自打你爷爷过世,奶奶没照过一次镜子,哪有那心思?每日用手摸着拢一拢头发,绾了发髻了事,比不得当年那心强的,从道光二十(1840)年进了延家的门,这肚子就没空过,照你乜爷爷的笑话说:‘生了几大炕’。直到你爷爷保家卫国捐了躯,那才收了口。那年月不停地怀、不住地生,多累持人,可没一天不照镜子。”
听众善意嬉笑的同时,也不乏窃窃私语:
“老太太看样子时明时迂,到底年岁不饶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