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诵道:
“为推翻清王朝,为创建民主共和,为实行三民主义,志愿入会,积极奋斗,视死如归,永不叛离领袖。宣誓人延子松。”诵至时间,子松没了主意,“唉哟,时间是说宣统呢?还是算民国?”
“哎呀,我也吃不准。按理该是民国了,可目前消息尚未传来,不知为何?”
冯特民既兴奋又遗憾地喟叹着。当他为子松准备铺床时,才猛然想起他的挚友,不禁脱口说:
“唉,这李辅黄到现在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事呀!我的天哪,眼望子时将尽,这——”
“我们去找。”延子松当即起身欲走。“再等等。黑灯瞎火的,他联络的地方,我还没去过。这——一旦有人来报紧急情况,”冯特民犹疑片刻,砉地起身,子松紧随其后,正欲出门,门被推开了,双方各吃一惊。推门而进的正是一身戎装的李辅黄,新棉装带着斑驳鲜红的血渍。
冯特民高度警惕地试问:“老李,你遇到了危险?”“遇到了。”“那咱们立刻转移。”
“不必了,尾巴叫我收拾啦。回城时,遇上打劫的,领头的蒙面人身形挺眼熟的,总觉得像志锐的爪牙吕顺。可惜让他溜走了,没能揭开他的庐山真面目。”
“我看还是转移为妥。你别嫌夜深麻烦,大意失荆州呀!迪化的教训惨痛哇!老李。”冯特民再次敦促道。
“算了算了,明日吧,把人困的。迪化几个领导人遭暗算的事,莫把你吓出病来。”李辅黄大不以为然地谢绝转移。
“同志哥,这是提高警惕,绝不是吓破了胆。越是接近胜利的时节,越要谨慎小心。你我性命事小,葬送革命事大。转移吧,又不是没地方,只是麻烦点。”
李辅黄瞪大眼睛认真地质问:
“有那么严重吗?”
“志锐和他的爪牙嗅觉灵的哩。你以为今夜单是你遭劫?若不是这位志士同仁相救,春竹铭就立了大功,兄弟我可就见不到你了。”
“呃,好悬呀!不可叫他一锅端了。走,转移,听你的。”李辅黄当即顺从地转移了出去。
清晨,冯特民见李辅黄带了干馕和水壶,便问:“老李,今日去哪儿?”
“尼勒克。”
“你一人?”
“还有个跟班的,放心吧。”
“那就早去早回,晚6点之前必须赶回。”冯特民不厌其烦地提醒着。
“那还用你说,8点起事,还要碰头,能不早回吗?哎,你昨天都联络过了!”
李辅黄走出了门,又侧转身回道。
“哪里?你前脚走,我得紧跟上出门。不过,都在附近,还有三处哩。”
“那就6点见。”李辅黄说着一扭身走了。
延子松诚恳地说:
“冯会长,还是让我陪你去吧。若是会女人时,你就吭上一声,我远远候着,别误了你的美事。”
“看你说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哪顾上女人!我正巴不得你同去哩,来,延兄,随便啃点干馕就走。”
冯特民同延子松来到喀什河龙口时,却不见预约人如期到来。是候是走?
正踌躇不决哩,有人从大渠边的树林中匆匆赶来。来人是位哈萨克青年,见面忙说:
“对不起,对不起,冯会长,叫你久等了。”
“我还以为你变卦了,正想去别处哩。”冯特民欣慰地快步上去,握住来人的手道。
“哪会呢?我热麻扎也是一条汉子,说到做到,不放空炮。说话不算数,还是男子汉吗?拔根毛吊死去。这两天风声有点紧,将军府的马队四处巡逻,专抓可疑的人。我只好沿着皇渠从树林子里穿过来,绕来绕去的,就迟到了,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热麻扎解释着。
“呃,你提高警惕是对的,眼下要起事,你是一方头领,可不能出事。你手中掌握的人马有变动吗?”
“变动目前还没有,36个人,没一个摇头缩尾的,你放心吧,冯会长。”
“那就好,晚6点带到城南大榆树下待命。”
“麻达一点儿没有。”
“很好。唉,这喀什河龙口该修一修了。眼下上冻了,待新伊大都督府成立了,得好好议议此事。你看这宽大的河面,破损的堤坝,坍塌的渠帮,难免哪一天被洪峰冲垮。”
“谁说不是呢!听先人说,这喀什河发洪水时不得了,吃人哩!有时节洪峰流量是960多个水(960立方米每秒)。它是伊犁河的第二大支流,经常闹水灾,淹死的人和牲畜不计其数,不计其数。就说这龙口工程,还是禁烟大臣林则徐来这里捐资修的哩。林大人好,大大的清官,伊犁人永远记的哩!”
“呃,只听林公在伊犁助布彦泰修过水利,不想今日碰在眼皮底下。啊,特民幸运呐。”冯特民肃然起敬地横观河口之阔,纵眺河道之长,他跺跺脚,然后伏身谛听良久,似乎感觉到白茫茫冰雪覆盖下,河水永不停息的涤荡冲刷之声。听够了,他起身感慨不已:
“林公啊,流放伊犁,本是天大冤枉,本是无端负重。您却不惜病老弱躯,不计个人得失,身体力行,捐资为伊犁百姓兴修水利。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何等的人品!何等的胸怀!全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惠及各族百姓的子孙哪!”
冯特民激动得渗出敬佩之至的热泪。他左手拉了热麻扎,右手拉了延子松,由衷地说:
“同志哥,林公是我们不朽的楷模。待胜利后,我们应重修龙口,造福民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咱们还要为林公立像,以教后人。唉,若有相机,能为咱三个合影就妙了。不过眼下,咱们还是全力以赴,先把起义搞成功了。”
说罢,三人松手,各奔东西而去。
小晌午,城东南喀什河下游河心滩涂处。热扎克携冯特民踏着海绵似的雪中落叶,在不见尽头的树林中谈话散步。
冯特民好奇地观赏着他不认识的树种,说:
“伊犁真是好地方,竟有如此整在的天然林,家乡没见过。”
“你来伊犁这几年,成天价忙于干大事,哪有工夫游玩?冯会长,不是我热扎克吹牛,我爷爷走南闯北,哪里没去过!湖南桃源县都去了。那里畏兀儿多的是,就像走了一趟亲戚,浪(游玩)美了,牌档子多得很,走到哪里,都有人接待,同族人送他好多好多礼物。”热扎克还自豪地说:“我爷爷经的多,见的广。听他说,这是野生的小叶白蜡树,文话叫苦枥、青冈,你看,树皮灰褐色,裂纹自下向上。有一层天生的蜡涂在上面,光泽闪亮。雌花和雄花不在同一株树上。狭长的果实忽悠忽悠着翅膀,椭圆形。用它榨出的油清香清香的,俄国人拿它做特殊的工业原料。它的树皮中医叫秦皮,是清热的良药。小叶白蜡它耐热,喜欢阳光,不怕寒冷,木质细密坚韧,不容易断裂,虫子拿它办法没有。大的八九丈高,放倒建房屋、做家俱,小的做工具把子、做枪杆子,是特等的好。”热扎克拍打了下树干,骄傲地说:“这号子树,你的老家哪会有?像这样成张大片的小叶白蜡林,莫说你的老家没有,就全国也没有。你信不信?冯会长,说来讲去,还是我们伊犁美吧?牌档子多得很!等革命成功了,干脆在伊犁娶一房漂亮洋刚子,生儿育女,别回关内去了。这儿更需要你,离不开你。这儿的洋刚子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能干有多能干,要多听话有多听话,温柔得很!够你享受的哩,咋个样?”冯特民笑笑地认同说:“谁不说自个家乡好!可说心里话,伊犁太美啦!我哪会舍得离它而去呢?”“你尽忙着革命,暂时顾不上。等革命成功了,我带你出去好好走上一走,把那许多许多好地方浪上一浪,把那数也数不尽、看也看不够的漂亮姑娘瞅上一路,到那时节,你就深深地感到我们伊犁美得很!当你深深地爱上了我们伊犁的姑娘,你那两条腿就挪不开步子啦,你就扎根我们边疆啦!到那时节,咱们一搭里保卫边疆,一搭里建设边疆,就像亲亲的兄弟一样,永不分离,同心同德、同甘共苦、风雨同舟该多好啊!你没有亲身的体验,沙俄随时都想吞并伊犁呀!先人们的忧愁就像喀什河的流水,没个尽头呀!”热扎克说到后来,由衷地高举双手,呼口号似的仰天祈盼着。
冯特民被感动得再次紧握热扎克的双手,继之和热扎克拥抱在一起,说:“兄弟,我听你的,活做伊犁人,死为伊犁鬼,咱们永不分离。”“不,叫咱们的子孙后代,也同样永不分离,团结得比亲兄弟还要亲。”
热扎克激动得热泪花花。再看冯特民,也兴奋得眼泪八叉,说:“我,我的好兄弟,咱们携手共创美好的那一天吧。”此情此景感染得延子松心动意活,真想上前,也拥抱在一起。终于要分手了,热扎克郑重地说:“你放心去吧,冯会长,下午6点整,我保证把60个塔兰奇(种麦人,实属畏兀儿)棒小伙带到指定地方去,一点麻达没有。”
偏午,冯特民同延子松策马来到城北,在阿克塔什固体瀑布下驻足,早有一壮年汉子笑呵呵地从野兔野猪丛中迎了上来。拉上冯特民的手,边游边说:“冯会长,此地如何?瀑布如帘,山石奇特,有的像老虎下山,啸聚山岗一般;有的如象娃子戏水,长鼻子一甩一甩的;有的像武林中人挥剑抡刀,得心应手;有的俨然高僧静修打坐,超然尘世佛陀;有的像巨形盆景,百态千姿;有的胜似婵娟女风韵迷人,有的好比俊少年潇洒自如、风度翩翩。再看四周的林子,种类繁多,层次分明。若是春夏季节,那色彩绚丽的景象可人迷人,简直叫你无言比喻。若在那悬泉飞瀑下洗个大澡,痛快淋漓得没法言语。若是与朋友再喝上了美酒,那真有一番神仙也难领略的境界。嘿!”那汉子虽一吐为快,却不乏缺憾地止住了游兴正浓的脚步,说:“今日你我匆忙,只谈正事,顾不得。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日,咱约上一堆人,美美实实地喝它个够,仔仔细细品一品做神仙的那滋那味。”壮汉兴奋得那双刚劲臂膀一挥一挥的,那粗黑的眉毛一扬一扬的,那白沫唾星一喷一喷的。
冯特民瞥见野山羊成群结队前来,快活地说:“好,咱们一言为定,好去处游它个够,美景致赏它个足,老陈酒品它个一醉方休。徐堂主,咱们来它个乐逍遥。啊。”
“痛快,痛快!我就好跟你这样的新派人物交朋友。冯会长,尽管我来得早,刚才琢磨了一阵,卖弄了几句斯文,但毕竟是临阵磨枪。我没念过几年书,基本上是个粗人。虽说在哥老会里做了堂主,但跟你漂过海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一比,就差了那么一大截。孙先生的革命大道理,不经你宣传,咱还确实不知道哩。一旦弄懂了,这脑瓜子咋像换了瓤瓤,连人都觉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大大咧咧地拍了冯特民一把,说:
“冯会长,你说,徐三泰是不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啊。”
“肯定不一样了嘛。从前的你,浑身的帮会气;现今的你,不光是帮会之堂主,还是同盟会骨干,有大目标,有大气概,具备了蓬勃的朝气。这次伊犁起义,是该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啦!”冯特民捶打着徐三泰强壮的身子骨,绘声绘色地道。
“听冯会长一番夸奖,三泰算有进步了。听说起义提前,有何吩咐?三泰手下三百多号人,一个顶仨,没一个后退溜号的,你说打哪儿,准打哪儿,决不含糊。”
“很好!就等你这句话。以你的原班人马为骨干,再配给你十三股人马,大约六七百吧。到时候可能多一些,也可能要少一些。总之,组编一个团是没问题的。就请你做团长,全权指挥。李辅黄干事会策应你的。这只手电筒交给你,若对方绕三下电光,那就是自己人,你也照办,便可会合。”
“三泰记住了。还有吗?冯会长。”徐堂主兴奋他询问。
“进城后,具体攻击之事,由李干事负责指挥,听他的。武器统一配发。噢,认识一下,这是同盟会的新会员,我的救命恩人延子松同志。”
延子松应声上前,三人臂搭臂紧紧拥在一起。
此刻,雪鸡成群降落,猛虎悄然而来。
李辅黄与巴图尔并鞍而行,沿着冰封雪盖贯穿尼勒克全境的喀什河边走边聊。
李辅黄望望左右公园似的冬日景色,回头瞧瞧紧随自己行进的一营蒙古骑士,心满意足地对巴图尔说:“尼勒克叫婴儿,是个好地方,资源丰富,人气旺盛。真有你的,巴图尔,能拉起一个营的人马,果然不负众望。你名副其实的英雄呀!”巴图尔愉悦地抚弄着马鬃,腼腆地说:“李干事,你过奖了。你和冯会长才是名副其实的英雄,敢跟伊犁大将军对着干,了不起!我们嘛,要好好向你们学习,离英雄还远哩。”“不远啦,是不是真正的英雄,就看今天晚上啦。噢,我还有急事哩。”“那你先走。我们准时赶到。”“好,咱们晚上伊犁将军府见。”李辅黄说着扬鞭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