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洛伦佐教堂有股樱桃树和杜松的烟熏味。在阴冷、庄重的空气中弥漫着老女人们陈腐又古老的香水味,散布着婴儿接受洗礼时流下的眼泪。当安妮特走进祭坛时,她感到有人正用邪恶的目光盯着她,促使她抬起头,一改刚才神圣、卑谦的姿势。牧师清了清嗓子,由他主持圣餐仪式,那味道像香蒲。她为母亲祈祷,为马塞洛叔叔祈祷,为哥哥们祈祷,也为移居到南美的文森佐和在都灵的安德鲁祈祷。
门卡罗尼神甫说起圣凯瑟琳的斋戒,说起她如何享受慢慢剥开橘子的过程,如何掰下一瓣橘子塞到嘴里,简单的仪式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他说,是上帝的祈祷支撑着她,而非食欲。
毛里在教堂的包厢里来回踱步,不时叹息。他剥开装在兜里的口香糖,安妮特听见吹泡泡的声音。他走近安妮特,挠她痒痒,又捏她胳膊。“快点,塔兰泰拉,跳舞,跳舞!”他低声耳语。托马索的双脚不利索,左脚踢到右脚,咯咯直笑,后面包厢里的人让他们安静些。
虽然她的哥哥们丝毫没有察觉,但是她感到空气中有股邪恶的力量。安妮特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的脸,那感觉就好像把脸贴到刚洗完后挂在院子里又湿、又沉的羊毛毯上。他仍在祭坛栏杆上方镀金的屋子里注视着她,他的眼神能把她的衣服扒光,他的舌头舔着她裙边的扣子。
安妮特向来拜访询问她母亲情况的人问好。“你妈妈今天没陪你来?”“妈妈病了,”她解释说。“嗯,是的,当然。”他们在圣洛伦佐的石阶上等神甫来按他们的手时,安妮特听到了些只言片语。“没让她受教育如果不是那个的话的确很漂亮现在应该戴胸罩了吧是的,是的漂亮的安排这样的屈辱情妇在监狱。”托马索把她的裙子绕在她身上,把裙子缠得像止血带一样,然后再把裙子往另一个方向绕。毛里奇奥说他等烦了,要和朋友们去湖里游泳。
“娜塔,我要脱光衣服平躺在石头上,”他轻声耳语,“你猜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攥起拳头放在安妮特头上,另外一只手轻轻拍着自己的拳头,好像敲鸡蛋一样,他的手轻轻舒展开,掌心滑过她的头巾和头发。她把他的胳膊肘推开:“别弄了,真恶心。”毛里把手插进兜里,安妮特听到他没精打采地走下楼梯。
天气热的时候毛里奇奥会在湖里游泳,或脱了衬衫躺在草丛中,把皮肤晒成棕色,等回到家的时候身上夹杂着谷壳、湖水和太阳的味道。有时他跑到高架桥下面抽烟,嚼薄荷糖。他和其他男孩会抓住下方的栏杆等着火车从他们头顶经过,火车带来的震动简直要把他们的骨头都震散架了,他们就比谁是最后摔下去的。他们躲在大梁下看杂志,他告诉安妮特,那时他们就会讨论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目测能力、速度、前锋之类的。他们去看《撕碎的窗帘》和《梦想者》之类的电影,电影院卖票的小姑娘很漂亮,毛里奇奥说她爱上他了,并且还主动给他看她的秘密花园。
与此同时,安妮特必须照顾托马索,带他到温室或去公墓给他们的父亲扫墓,这是他们的义务和责任。他们的大哥安德鲁已经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在都灵的菲亚特汽车公司工作,在这之前他在可口可乐公司工作,再之前在精密工具制造厂工作。文森佐已经在阿根廷几年了,母亲称那为“遗忘之地”,每次谈到文森佐对他们的遗弃,她就对那个地方嗤之以鼻。
她母亲说安妮特花钱到电影院看一场只能听不能看的电影很不值,她可以听收音机,那是免费的。而且电影院的包厢太危险,这样一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场所,不适合单纯的女孩。现在的意大利电影有性和暴力,美国电影里充满了妓女和持枪歹徒。“我不确定它们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她说,然后就叹气,“约瑟夫过去常带我去看嘉宝的电影,但现在已经不拍了。”安妮特问为什么毛里就可以在荧幕上看妓女,母亲说他能看因为他知道怎么坦白、怎么清洗他的罪过。她说,上帝会原谅男人们的原始欲求,几个世纪来都是如此。
更重要的是,安妮特不能在湖里游泳。如果她走近湖边的话一定要遮住双腿,戴上头巾,因为有些大鳗鲡能在水底下嗅到女孩的气味,然后从石头后面冒出来袭击她们。“没人被大鳗鲡袭击过,罗萨!”安妮特母亲讲她的水底寓言时,马塞洛叔叔按捺不住了,“至少不会出现在水里。安妮特怎么会相信这种胡言乱语!”但是她母亲态度决绝,绝不准她游泳。
安妮特和托马索去了公墓。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很长时间了,他们的母亲也该脱下那条斗篷裙子了。安妮特只记得他干净的胡须,从鼻子往下修剪得整整齐齐,嘴唇上面整齐的一溜。他干活时穿的靴子上都是泥土,而外出穿的鞋总是擦得锃亮。他的双眼像河里的水藻一样绿,他很英俊。马塞洛叔叔也有绿色的双眼,但下巴不挺,这像他母亲。母亲说,父亲是叔叔的哥哥,但是他的心理年龄却比弟弟还小。
托马索对他的父亲没有任何记忆,他去世时他还在襁褓之中。他喜欢站在墓地外围台阶的最高处看古老的围墙,也喜欢在那里骑自行车,踢足球,在蒙特梭利唱歌或写故事。
他脱下鞋子,他们爬上陡峭、被脚踩得很光滑的台阶,托马索说他的脚趾能感受到热量。他数着台阶,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他告诉安妮特,他必须把双脚踩到每个台阶上,要不然就不算数。到了台阶顶端,第六十二个台阶,他要宣布一件事情,他想参加法国之旅比赛,明天就开始训练。他每天只吃两个生鸡蛋,只喝山羊奶。他要穿一件紧身的条纹运动套衫,后背上贴着数字六,那代表他的年纪,也是他的幸运数字。
小树林在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安妮特打开了嘎吱作响的大门,他们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屋顶,有死者的墓碑,有围着栅栏的墓地。壁龛里放着她父亲那张长着八字须的英俊的肖像照。她把壁龛里干枯的花归到一起,这些花早已枯萎、衰败。她把新鲜的花放到圆筒里,那是最后一拨白玫瑰和白色仙客来,它们的花心要比山上橄榄树下长着的仙客来大些。“为什么这些花在雨中不掉色呢?”托马索问。
“它们是防水的,会一直在这儿。”
在其他遗像旁放着装有酒和油的壶。有人点燃了鼠尾草和熏香,有人刚点了蜡烛,烛光还在风中摇晃,烛心上有丁香花作装饰。托马索用他习惯性的侦探心态绕了公墓一圈之后说,有一张新生儿的宝丽来快速照片,他说,它的小手小脚像卷心菜叶一样蜷缩着。安妮特用手指在石头周围摸索,她拔去裂缝中的杂草和苔藓。托马索蹲在父亲的坟墓边把小石子堆成小金字塔状,“你在帮爸爸理发呢。”他说。有一座圣母玛利亚的陶瓷雕塑,已经面朝下趴在地上了。“她脸色真苍白,”托马索说,“她遇见幽灵了吗?”阳光把玛利亚像的长袍漂成象牙色,就像一件穿旧的新娘婚纱。安妮特吹走褶皱处的灰尘,手指上蘸了水把雕像擦干净,然后把它扶起摆正。
她想知道父亲是否想念他们,想知道他是否想念他曾经种过的花和卡斯特贝克的房间。她边打扫壁龛边和她的父亲聊天。“马塞洛叔叔说生意不错,下个星期罂粟花就要开了,马塞洛叔叔说有人相信如果看见罂粟花不画十字架的话,就会变瞎。你信吗,爸爸?”托马索放完最后一颗石子,伸展了一下胳膊,小金字塔就倒了。“是你干的吗,安妮特?”她摇摇头:“我还是能看见一些东西的。”
“但是你不能看到这边。”他说。
她笑了笑。“我能看到,我能看到你。”说完她就挠他痒痒直到他尖叫不止。
她不经常挽着别人的胳膊走路,这倒是真的。她能记得熟悉的地方的来回路线,就像储存在脑子里的几何图和蓝线。她还可以看到光线,有时能看到颜色,有时能看到物体在移动,这就像她脑袋里多变的天气。“马塞洛叔叔又有蚜虫的麻烦了,”她对着照片说,“他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商量。他不想用化学物质,他说用化学物质是野蛮行为,但是用醋已经不起作用了,蚜虫似乎开始喜欢醋了。他说他将在摩德纳造成一场干旱。”
托马索在围墙外四处游荡,他在寻找能做项链的小野花,他的老师教会了他如何把花茎从中间分开做成花环,然后再把另外的花茎一个一个接上去,直到它们足够围住他的头,这样他就能自封为森林王子了。他必须轻轻地把它套在脖子上才不会扯坏花环。
去看完他的父亲之后,安妮特穿过墓地去了希奥尔希奥先生的墓地。她把架子上的玻璃瓶清空之后,往里面装了两束花。很少有人给他别的祭品了,没有蜡烛,没有酒,虽然托马索说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女人离开这块墓地时哭了。墙上有块匾纪念这位重要的艺术家。
当这位艺术家第一次来学校时,鲁索夫人告诉他们他很受人尊敬,他们能领略他的慷慨和智慧是件荣幸的事,他们的父母肯定知道他和他的静物画。她说他并不像一些报纸上所说的那样是野蛮一派的倡导者,他们不要在他面前谈论这些谣言。
在教室里,其他孩子们会给他看自己的画作,不停地问问题。
“希奥尔希奥先生,我怎么刷画笔呢?朝上刷还是朝下刷,哪个方法对?希奥尔希奥先生,看看我的画,我按照琴尼诺·琴尼尼教的那样,把这块石头画成了一座山。希奥尔希奥先生,你这么大年纪了!你的头发都白了!你和米开朗琪罗一样大?
你的呼吸声像冬天的羊一样!”由于他的幽默和耐心,他会一笑置之,带着咳嗽的笑声。他会逐一回答他们的问题,教他们如何让画迹凝固,如何浇铸石膏粉,如何让肢体变得有动感,如何擦干画笔。安妮特没有主动去吸引他的注意,而是等待他走到她身边。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会带他们到田野里去,在那儿他们会寻找有用的画具和一些值得研究临摹的形状。有时他会牵着她的手。
每个星期他都告诉他们关于艺术本质的奥秘,之后他说其实那些也算不上奥秘,因为每个有求知欲并且渴望成为艺术家的人都有权利知道它们。接着他给他们布置作业,让他们用铅笔和水墨各画一幅画。他会走到每个孩子身边对他们的画作提出问题,他们回答时他听得非常认真。当他走到安妮特身边时,她会把画笔放在一边,把头转向他,全神贯注地听他说。
他个子很高,裤腿还不到他的脚踝。在他胸口总有股汹涌澎湃的声音,就像从贝壳里听到的大海声一样。他的呼吸有种异味,像肥羊羔一样,但她毫不介意,因为他很会鼓舞人心,他的赞美能让她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
他告诉安妮特他最喜欢她画的那些从卡斯特贝克带来的花,他告诉她她画中的花有种高贵的品质,就像她面前桌子上的花一样,他说他甚至能在房间的另一端闻到画的香味。“多么非比寻常的秋海棠花香啊,”他说,“我觉得我转身和桑德罗说话的时候我们一定被它们迷住了。让我们把窗户打开看看你的画能不能招来蝴蝶。”
有一次他问她的眼睛会不会不舒服,她回答说她的眼睛平常很舒服,有时会酸痛。当她弯腰把字母拼凑在一起时,她的后背会疼。她已经不可能阅读那些需要背诵的书了,她说,她比谁都背得慢,有时她连背都不背。有一天她会完全看不见,她告诉他,她的家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希奥尔希奥先生深深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你是一束亮光。”他说。
那时他就告诉她心灵也有眼睛,他说在实物和描绘的物体之间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那里有着跟现实世界一样丰富的事物。
当安妮特看不见时她可以去那个世界,她可以在那儿看到那些漂亮的花朵。他说画里的花是历久弥新的珍宝。
那天下午他和她坐了很久。他告诉她荷兰的画家们用他们的想象力创作了梦幻般的花朵、梨树和温柏树,每个季节的植物都聚集在一起使画作显得多彩缤纷。在这些画的边边角角处经常有一些不祥之兆,一点让人不安心的危险信号,比如一只飞向苹果的苍蝇,一只茶壶边的蜗牛,或是小柑橘树皮上的泥土或斑点,这叫做象征主义。“这就像生活一样,”他说,“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瞬息万变。”这些荷兰画家向人们传达自然的本质,告诫人们尽管他们的画作不是虚假的,但生命是短暂的。
第二个星期他带来了一本帆布封面的图画书,里面都是让人难以置信的画作。他还带来了一个有月牙柄的、能放大物体的玻璃杯,它能让玻璃下面的画放大并让画向上提升。她仔细研究着这些画作,有一幅静景画上画着一只小鸟正要啄食无花果,希奥尔希奥先生告诉她像这样的画包含了很多内涵,虽然每件事物似乎都受限于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但我们能看到画外永无止境的世界。比如——他翻到另一页——她看得见吗?
装有浅粉色玫瑰花的玻璃花瓶上倒映着那位画家的窗户,从那扇窗户中能看到他画室外面的世界。“你能看见吗?”他问,安妮特弯腰靠近那幅画,直到她能看清玻璃花瓶中的四束光。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都没有课,他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个礼物,跟她说她可以把礼物带回家。那是一只瓶子,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画具,里面有他毕生的心血。他说他很高兴能遇见她,即便已在迟暮之年。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她这份礼物,也不知道他的深意。那只瓶子很旧,上面有层薄薄的颜料,但是她将它视为珍宝。在那之后他只来了学校一次,孩子们把他们的画作拿到他面前,那堂课他必须一直坐着。
那时安妮特会从卡斯特贝克的贮藏室里偷些花,把花带到学校上图画课时用。她必须等到她母亲在卡车旁和毛里说话时行动,甩掉花茎上的露珠,把花藏到衣服里,然后扣上羊毛衫的扣子。如果马塞洛叔叔看到她把花藏起来的话,他就会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不要把花粉弄到裙子上。”
无论她偷了哪种花,安妮特都会跟希奥尔希奥先生讲述关于这种花的民间故事。“主教看到这些花长在小块空地中,所以就有了第一只钟。”她说着,指向桌上的风铃草,然后轻轻拍打着花茎让花朵摇曳起来。“看到没?”她会向他展示所有她叔叔教给她的细枝末节,随后他就会拍手叫好:“太棒了!”他去世的时候她觉得好像失去了一个特别的人,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爷爷一样。她把瓶子还给了他,放在他的坟墓旁,并继续给他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