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梯时就开始刮风,没一会儿,倾盆大雨又至了。叶晓晓根本忘了夏天上次来的事,更没想到这之间的巧合,刚到家,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任眼泪像怨气一样倾泻。
夏天站在外面,听着叶晓晓歇斯底里的哭声,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放在哪儿。他想起上次来这里,他和晓晓度过的那个美好的夜晚,他曾和他心爱的姑娘挨得那么近,心和心挨得那么近,而此刻,她在卫生间哭得撕心裂肺,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丝毫无能为力,他该怎么办?他一个盲人能有什么办法?夏天感到无助和悲哀,老天爷为什么就独独不给他眼睛?为什么那么亏待他?!
夏天想起小时候,自己拼命地睁眼睛、拼命地睁眼睛,甚至用手去扒眼皮,想把眼睛睁开看看这个世界,现在,他也有这样的冲动,只是,他知道,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他站在小屋中央,手里的拳头捏得吱吱响,可他能怎么样呢?他把拳头捏着捏着,没有把拳头捏出水,眼里的泪水却要漫出来了。
叶晓晓在卫生间里,开着淋浴的冷水,从头至脚浇着自己,她好悔恨,悔恨第一次的献身,悔恨后来的懵懵懂懂和欲罢不能。她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开始了,就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她在里面哭得咽长气断,她也恨、恨老天爷对她的不公平,作为女人,虚荣的不是她一个,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受到了惩罚?难道只是因为她的身体出众一些吗?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叶晓晓还没有出来,夏天在外面已经听不到哭声了,只听到哗哗的水流声,他担心叶晓晓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小声地问:“晓晓,你还好吧?”里面没动静,夏天又大力地拍着门,继续问,叶晓晓听见了,但不想回答。夏天担心燃气泄漏、担心叶晓晓想不开,他在门外徘徊,他想破门而入,但又犹疑不决,他多少是和这个五光十色的社会有些隔膜的。但是,他又是那么地担心她,他担心因为自己的迟疑和犹豫,心爱的人会死在他面前,想了想,狠了狠心,他猛地撞向那扇门,门是纹丝未动,可他却在门上摸索到了钥匙,——这是涂当插在门上的,他唯独忘了带走这把钥匙。
夏天摸到这把钥匙,仿佛摸到了通往叶晓晓心灵的入口,这把叶晓晓无意留在上面的钥匙,让他感到脸红心跳,这一刹那,他暂时忘记了担忧,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一个洁白无瑕的姑娘,就在这把钥匙的后面。他右手捏着钥匙,左手和身体贴在门上,右手捏得紧紧的,手指肚真切地感受到了钥匙上的凹槽和花纹,甚至由于用力过猛而感到生疼生疼,透过门缝,他闻到一丝特别的芬芳,这种芬芳是奶奶身上没有的,是女同学身上没有的,是平时的叶晓晓身上也没有的,这种芬芳召唤着他。咔嚓一声,他扭开了浴室的门。
叶晓晓惊叫了一声,这一声惊叫让夏天回到了人间,也让他循着声音找到了叶晓晓,他记起自己是为什么而进来的,他在冰冷的水柱下拉起叶晓晓,把她裹在怀里拽出卫生间,又从床上抓了张大浴巾给她揩身上的水。叶晓晓青春的身体在湿透了的衣服里面呼之欲出,这太不同于自己和奶奶的身体了,这让他头昏脑胀、手忙脚乱。
叶晓晓稍微揩了揩就钻到床上,太冷了,她现在恢复了知觉。她躲在被单中,窸窸窣窣地换了衣服,然后躺下,看着夏天头发上的水滴一滴一滴滴下来。
“把头发揩一下吧。”叶晓晓说。夏天没有揩,他左右甩动着头,想把水滴甩下来。一滴水甩到了叶晓晓脸上,她一惊,这个动作太像涂当了,每次涂当洗完澡后,他总只肯敷衍地擦一下头,然后追着叶晓晓甩,把水都甩到她脸上、身上,叶晓晓总是尖叫着躲闪,小屋子只有这么大,最后躲闪着、躲闪着,总躲到床上来了。
那些甜蜜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才子身边已换了佳人,只留下叶晓晓独自伤神。幸好还有夏天陪在身边,幸好今天还有夏天去解救她,不然……想到这里,叶晓晓不由得在心里生出许多对夏天的感念。
夏天拉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来,叶晓晓打量着他,也许是感受到了叶晓晓的目光,也许是找不到话说,一下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知道我在老汉口的?”叶晓晓打破了沉默,她只是让他打电话冒充叶之容,并没有告诉他在哪里。
“我家每年都会去老汉口吃一次年饭,有一个服务员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你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外面和传菜员讲话……”
叶晓晓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夏天的聪明了,她只是感到庆幸,如果……如果不是恰巧在老汉口,如果她不是给夏天打电话,如果那个声音不是夏天熟悉的……她不敢想象。这一刻,她感到深深地后怕。
叶晓晓努力埋藏在心底的痛楚和迷茫就要绝堤,她一个人背负得太久了,她多想找人倾诉一下。她犹豫着,在心里权衡着,夏天像迷雾一样的黑眼睛看着她,头发上的水滴欲滴未滴,乌黑闪亮的黑头发在日光灯下仿佛要滴出墨汁来,颀长的身段,细长的脖颈,一双纤长的手由于局促而不知该往哪里安放。哦,她差点还忘了,这双手会调钢琴,还能在琴键上弹奏出美妙的曲子。
她喊了一声夏天,然后拍了拍床沿,让夏天坐近了些,她握住他的右手,举起来端详着。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好,淡淡的静脉从白皙的皮肤中微微透出来。皮肤细腻,手指肚上却有五个小小的茧子,叶晓晓知道,夏天是用这一双手来感知世界的。夏天被她捏得不自在,要从她手里把手掌抽回去。叶晓晓笑了笑,随他去了。
“晓晓……”夏天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晓晓,你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夏天多想在这句话后面加上一句:我会帮你的——但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帮不了她,这样的自卑让他把声音低下去。
叶晓晓开始跟夏天讲这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从那个愚人节开始、从她第一次给班上同学当裸模开始,讲遇到了陈小北,照片传到网上……以及后来的那个饭局……叶晓晓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在重复这个故事的时候,她清醒地看见了一个自己,因为虚荣和单纯,而一步步走向迷失的怪圈。
夏天静静地听着,一句嘴都没插,等叶晓晓讲完的时候,他久久不能抬起头来,叶晓晓捧起他的头,发现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只是他咬着牙齿,不让眼泪落下来。叶晓晓再也忍不住,抱着他的头,放在自己胸前,贴近心脏的地方。叶晓晓泪流满面,泪水滴到夏天的头上、脸上,他尽力忍住声音呜咽着,叶晓晓忍不住低下头去吻他的眼睛,滚烫的嘴唇吻着冰凉的眼睛,她闭上眼,仿佛这样能体会到夏天的痛楚。
“晓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样做,值得吗?”夏天推开了叶晓晓,仰着头问她。
叶晓晓没有回答,她无力地靠在床头,只觉得很累很累。她的无力谁能体会得到?
夏天抓住了叶晓晓摊在两旁的手,十指相扣,他抬起脸来对着叶晓晓的脸,叶晓晓看到了他眼里的怜惜,忍不住抽抽搭搭又哭起来。夏天捧起她的右手,吻起来。叶晓晓的泪流得更汹涌了。
夏天的吻是一个生涩而稚嫩的吻,带着少年独有的热情和力气,他需要叶晓晓教他,叶晓晓把他的手掌举起来,看着那上面一个一个的小茧子,她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抚摸它们,然后轻轻地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她的吻里,充满了怜惜和疼爱。
然后,她引导着他来认识自己。先从头发开始,从头皮到发梢,叶晓晓一点也不曾遗漏,她让夏天的指纹挨着发丝擦过,她要让他感受到每一根发丝的润泽和柔顺,每一个发卷都是一个迷宫,每一束发卷都是一朵抒情的浪花。
接着是额头,眉毛,眼睛,睫毛,脸颊,鼻子,嘴唇,牙齿,脖子……额头上的绒毛在手指肚下滑过,眉毛在眉骨之上,小眼睛,睫毛稀疏,脸颊窄,柔软而红润的小嘴唇——他感觉到了吗?像珍贝一样闪闪发亮的小牙齿——手指能够传达给他的心灵吗?脖子细而长,下面是锁骨,那性感的锁骨,夏天能体会得到其中的妙处吗?……
尽管手指肚上长了茧,但仍然那么敏感,饱满的脸颊有足够的弹性,光滑如绸缎的皮肤,细嫩得如初春刚长出来的树叶……手指触电了,将夏天的全身烧得滚烫。在这激动的时刻,他闭上眼睛。在黑暗的世界里飞翔,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事了。
一直到十五岁,他都是抱着奶奶睡觉的,他把手伸到那个他熟悉的地方,却像被蛇咬了一样马上弹回来,这太不同于夏天熟悉的奶奶的身体了。
“这是胸……”叶晓晓告诉他。她34C的胸部,自然和夏奶奶干瘪下垂的胸部不一样,白皙饱满而圆润的胸部上一点樱桃红,小巧而娇艳欲滴……可惜夏天看不到。
“这是腹部……”滚圆的腹部上一个深陷的肚脐,那是孕育生命的地方,是任何人类生命的起源。拉斐尔画作中的圣母,每一位都有一个滚圆的腹部。
“这是……
叶晓晓不过引导夏天欣赏它们、认识它们。她知道,夏天会真正地欣赏自己。
她带领着夏天的手指从脚趾尖滑过的那一刹那,夏天脱口而出:“晓晓,你是一台好琴。”
因为这句话,叶晓晓再次抱着夏天哭了。但她不知道,夏天还有半句话未说出来:好琴不是用来在街头展览的。
两个年轻人,因为对对方的怜惜,而互相拥抱着,度过了一个晚上。相安无事的。
尽管这个晚上,夏天彻夜难眠。
十五
前进四路的集贤巷里,叶之容为了庆祝夏奶奶要出院和夏天拿到了高级调律师资格证,他买了一大堆菜,大清早就开始忙活。刁德安知道有酒喝,凑上去了说了半早上的话。叶之容因为高兴,也懒得跟他置气,就任由他跟着自己瞎扯。
刁德安一直觊觎着叶之容的那家汤圆馆,这会儿东扯西拉地又说到那上面了,只听他说:“……首先要包装,将来搬迁后,你这汤圆馆就要好好装修装修……一碗卖十块钱,卖一碗赚一碗,也不枉你做得累死啊……“
叶之容一边哗啦哗啦打着鱼鳞,一边反问:“一碗十块钱?我倒想呢!那卖给谁啊?你买?”
刁德安被他呛住了,但他锲而不舍,卷土重来,又说:“……包装……就像我老婆上次去吃的那个夜总会……首先给汤圆点上红点,然后请一批文化名人来写文章、搞宣传,你这个汤圆馆呢,也要改名字了……就叫咪咪汤圆馆……做什么都要做文化……这个我小儿子在行啊,他就有一批朋友是文化人……”
叶之容把鱼和刀都一丢,抬起头来骂了刁德安一句:“个板巴养的!我好好的卖汤圆不好,你偏要说我卖人?”
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