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达在咖啡店端了一下午盘子,累得快站不住了。七点多钟,天完全黑了,万家灯火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亮了,她走进旁边的小吃店坐下来,要了一碗米粉慢慢吃着,眼睛还是盯着对面的酒店正门。灯光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一辆出租车出来一个女人正要走进两姐妹酒店,那女人的长相和照片上的珍妮特神似。她放下碗,站起来冲过马路,冲进酒店。那女人正缓步走向电梯,米兰达正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她,她身后一个大个子白种男子大声说:
“玛丽安,等等我。”那女人停下来,转过身。米兰达愣住了,这是个白皮肤金黄头发的白种女人,长得和照片上的珍妮特还真有七分相像,但近看肯定不是珍妮特。
两姐妹酒店顶楼餐厅的露天酒吧,摆着几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有圆形的阳伞。酒吧还装有表演用的小舞台,酒店每天都请些小乐队来演奏。面海的那面墙,有十几扇法国式落地窗,透过窗子玻璃,可以欣赏尖沙咀和维多利亚港湾的景色。
李桥进来时,几十张桌子差不多都已经满了。穿红色制服的侍者接过李桥的帽子,把李桥引到一个离舞台最远的双座小圆桌前坐下来。艾琳去和她的同伴会合,李桥要了一杯红酒,慢慢地呷着。旁边的桌子,殷勤的侍者正为玛丽安拉开椅子。远处,法国人本格森排开人群挤过来。
“嗨。”李桥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对玛丽安招呼道。
“哈喽,李桥。”玛丽安手里拿着变色眼镜,上身穿翻领短袖浅绿色衬衣,下身着灰色麻布宽松西便裤。一身衣服,做工精致,无阳刚和阴柔界限,也无明显性别特征,但看去有着无法形容的优雅。李桥正想邀请玛丽安过来共饮,法国人本格森走过来,不客气地坐在玛丽安的桌子和李桥相近的椅子上。
“嗨,本格森,还在追踪蒙娜丽莎?”李桥说。
“开玩笑了,我们都是邻居,在小区里,邻居是重要的社会关系。你看,又有一对邻居进来了。”本格森指着另一张桌子,一位身着黑色阿拉伯长袍的妇女和一个面色微黑的华人男子正要坐下来。
“他们是夫妇吗?”李桥问。
“那穿长袍的美女叫阿黛尔,是法国籍,据说是位阿拉伯公主,住902室。那绅士据说是哈佛教授,你的同胞,叫柳基德,对阿拉伯公主一见钟情,住906室。”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李桥摇头晃脑用中文说道。
“瞧,又有几位咱们的邻居。从法国门走到阳台上的那个女士是丹麦人,自称是日本问题专家,住914室;她后边的是英国女教师艾丽丝,住905室。走在最后边的是泰国来的鸿真法师。对,就是那个穿灰色僧衣的和尚,他住908室。”本格森说着,小舞台上开始演出了,大家各自坐下来。
小舞台上正在演奏的是一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土著乐队,三男一女,赤身裸体,只在腰部围一块布,黑棕色的皮肤上绘成一道黑一道白一道黄的图案。一个大胡子男人蹲在地上使劲地吹一个叫迪吉里杜(Didgridoo)的乐器。这乐器实际上是一根挖空了的粗大桉树木杆,木杆上也涂满了各种图案。大胡子使劲地吹着,树杆里发出一种沉闷短促的嘟嘟声。另一个伴奏的人跺着赤脚,两只手各持一根两头尖的短木棍,互相撞击着,嘴里发出一种忽长忽短的尖叫声。一男一女两个舞者则和着这节奏,弯着腰,跺着地板,跳一种原始但刺激的舞蹈。一曲结束,李桥放下酒杯,起劲地鼓掌。
“先生,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我可以坐这儿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坐,坐。我正想有个人一起喝一杯呢。”李桥扭过头。
这是一个漂亮的白人中年男人。高个子,脸色苍白,穿一件walter牌黑色衬衣。他坐下后对远处的侍者扬了扬手,马上就有人给他送上一杯啤酒,显然是这儿的熟客。
“看来你很欣赏他们的艺术。”那人呷了一口啤酒后问道。
“我只是感兴趣。因为我的职业习惯,我对任何新鲜的事务都感兴趣。”李桥说。
“你认为这是新鲜的?也许对你来说澳洲的土著艺术是新鲜的。你知道,如今的世界上,人们到处挖掘古墓,搜集古董古画,古代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值钱了。从古人的骨头到古人制造的一切,都成了人们争夺的对象。但在澳洲,没有人重视这些土著人,人们不知道,这是些活的原始人,活的原始艺术。他们不是价值连城,他们是无价之宝。”那人指着那群土著人说。
“看来你对土著艺术也非常欣赏。”李桥说。
“欣赏说得太轻了。你看他们身上的图案,他们乐器上的图案,再对比一下土著几万年前刻在岩洞里的壁画,你猜怎样,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你不觉得坐在这儿的感觉就像穿过时光隧道一样吗?”那人说。
“你一定是搞艺术的,这么浪漫。”李桥笑着说。这时,一个菲律宾四人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一对对男女离开桌子翩翩起舞。
“我可不是什么艺术家,我刚失去工作,改行做股票商人,但人身上最原始的天性是相通的,只不过这种天性在一些人身上关闭了,沉睡了。就拿这爵士乐来说,大多数人都能理解这种音乐,但却不能理解和爵士乐有极大关联的土著的迪吉里杜发出的声响。”那人说。
“太深刻了,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艺术家们应该请你这位股票商作报告。”
李桥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突然他意识到这人可能是他下午跟踪了半天的罗南,下午一直没有从正面看见过罗南,加上罗南换了一件黑色的衬衣,就完全没有认出来。这时乔老爷在罗南身后远远的一张桌子边给他打暗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曲奏罢,大厅里突然充满了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声,李桥的心脏立刻咚咚地跳起来,差一点把手里的杯子扔到地上,艾琳乐队的演奏开始了。
“你瞧,现代派流行音乐开始了。如果把他们的衣服都脱掉,再在他们身上画一些图案,让他们表演,你不觉得他们和土著的表演有相通之处吗?告诉你,这是艺术的回归,人类都要回到原始社会的,让我们在没有回归之前尽情地享受现代文明吧。”那人说。
李桥正盯着看乐池里的演奏,没有搭腔。
“我叫罗南,你呢,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那人说。
“很高兴认识你,罗南先生,我叫李桥。”李桥说出自己的名字,罗南好像有点吃惊,但很快就镇定了。
“李桥?”罗南说。
“对,李桥。怎么,听说过我的名字?我在某些领域还有些小小的名气。”李桥说。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你住在这儿吗?”罗南镇定地问。
“我住在903房间,今天我有特殊任务,陪一个女孩子来演出,演出这种正在回归的艺术。瞧,你看到那个女孩子了吗,就是她,正抱着吉他跳来跳去的那位。”李桥说。
“艾琳小姐。”罗南说。
“你认识她?”李桥问。
“当然了,谁不认识艾琳小姐呢。对不起,我先走一步,要回房间了,啤酒正在我体内发生作用,得躺一会儿。很高兴认识你,李桥先生。”罗南说着站起来离开了。
没等罗南消失在酒吧门口,乔老爷就赶过来占据了罗南的椅子。“你和他说什么,他怎么突然走了?”乔老爷问。
“我们在谈艺术。他很有意思,是位思想家,正在大谈什么艺术的回归,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后,他就站起来,表示啤酒正在发生作用。他听了我的名字好像有点吃惊,他知道我,一定有谁告诉他关于我的事,这个人是谁呢?”李桥拍拍自己的脑门。
“当时你知道他是谁吗?”乔老爷问。
“今天下午我远远地跟踪过罗南呢,但没有从正面看过他,所以一开始没有认出来,还和他聊得很投机,我正觉得这个人在哪儿见过,就看见你在他身后像只猴子一样不停地做出各种怪动作,我就明白了。我相信再过几分钟侍者就会把你赶出去。”李桥笑着说。
“胡说,我只打了一次暗号。你为什么跟踪他,有什么新发现?”乔老爷说。
“没什么,你先说有什么新线索。”
“你已经知道了,在罗南的房间找到纸条,内容好像是绑架计划。这发现虽然还不够在法庭上当证据,但我确信罗南绑架了夫人,最少他参与了绑架。我还没有找出他把人质藏在哪儿。这两天他根本没有去过他的农场,除了在尖沙咀闲逛,其余的时间都待在酒店里。我们监听他所有的电话,甚至在他的天花板上装了摄像机,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乔老爷递给李桥两张照片,是在罗南卧室拍的纸条。李桥细细看了半天说:
“如果没有绑架案发生,可以当作任何事情解释。”李桥说。
“但现在正是有绑架案发生,先生。我们必须在星期六前发现人质在哪儿,确定嫌犯是否有同伙。”乔老爷说。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下午米兰达搜索罗南房间时,罗南就站在他的房间门外,透过门缝看着米兰达给那两张纸条拍照,但他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到尖沙咀去逛街了,我一直远远跟在他身后,直到罗南进了那家艾琳经常去的唱片店。”
“罗南几乎进尖沙咀的每一家商店。”乔老爷说。
“乔老爷,你往那边看,那个坐在定音鼓和响钹后面的男人,就是那个脏家伙,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李桥问。
“鬼知道他是什么人,香港有几百个这样的吸大麻音乐家呢。”乔老爷说。
“我在那个唱片店见过他。艾琳的那个所谓流行音乐俱乐部,就在唱片店里边另一个房间。今天下午罗南就进了那个房间,我想跟进去,但那个脏家伙挡着不让我进去。当时他提着一个女式提包,后来我在旺角闲逛,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不知道这之间有没有联系。”李桥问。
“哇,没准儿我们真的找到绑架者了。罗南去那家音乐俱乐部,可能是去见他的同伙。那些家伙是艾琳一伙的,艾琳每天都在那儿和他们会面,他们想通过停车的车位,斜对面十一号车位上停着罗南那辆四轮驱动吉普车。李桥百无聊赖地看看表,他已经待在这儿半个小时了,艾琳还是没有来。当他快睡着时,艾琳终于提着大吉他快步赶来了,李桥殷勤地下车,
吗?”李桥奉承道。“你真会说话,我本来等着你说:我最恨不守时的人。”艾琳笑着说。李桥没有搭腔,默默把车开出停车场,开上灯火辉煌的弥敦道。弥敦道上仍然非常拥挤,车开得很慢。“李桥先生,你说对吗,女孩子和成年男人交往有一种安全感。”艾琳打破沉寂说。“比如……”李桥说。“比如你,我们刚认识不久,你就耐心地陪我出席音乐会,我让你等了这么久,你不出怨言,最少没有责备我。成年男人或许比一个毛头小伙子更能体贴一个姑娘的心。”艾琳在黑暗中说。“再比如……”李桥又抛砖引玉。“再如我父亲。珍妮特嫁了我父亲,如果不是发生这起绑架案,她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她有花不完的钱,什么都不用操心,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艾琳说。“甚至要一个情人,要一个美男子做情人。”李桥说。“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艾琳问。“没什么,我不过碰巧知道她每星期在两姐妹酒店和一个叫罗南的人幽会。”李桥说。“这不是真的,他不爱她,这不是真的。”艾琳声音立刻有些哽咽了。“看,你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不管是纯情的小姑娘还是成熟的美男子,
都别想在我面前耍花腔。”车里又开始变得静悄悄。李桥把车停在艾琳家大宅子的平台前。艾琳怒冲冲推开车门。“谢谢你,李桥先生,不过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私生活。”艾琳甩下一句话后就冲进门去。
“原来罗南和艾琳小姐也有私情,他倒是窦家的大众情人。”李桥望着艾琳怒冲冲的身影消失在正门,摇摇头,在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玫瑰园前站了一会儿,又回到车上,把车开到后院的车库。
车道从前院一直通到后院的车库。长长的一排车库前有宽阔的水泥空地,可停十几辆车,李桥把车停在空地上。车库边上的独立房子是花园总管窦二先生的宿舍。
“你不能走,我不想任何事引起别人的注意。”一个压低的声音说。“我只是个花匠,没人在乎我的。”窦二的声音很大。“那也不行。”“我只是搬出去住,我在这院子里待腻了,白天我还会回来的。”“她在的时候你赖在这儿不走,她不在了,你立刻就走,你当我没长眼睛……”窦二的房子所有的灯都亮着,从里边隐隐约约传出压低声音的争吵声。李桥走到门前,想了想,没有敲门,先走到旁边的窗子往里看,但所有的窗子都严实地挂着窗帘,正要离开。“怎么,这么晚了,有事吗?”从李桥身后传来窦二的声音。窦二推门走出来。“对不起,窦二先生,我担心你已经睡了,没敢敲门。”李桥尴尬地说。“没关系,叫我都尔,大家都是这样叫我。有事吗?”窦二再次问。“没事,刚回来,放下车,还不想睡觉,想随便走走,看看马,马在夜里是怎样吃草?”“马厩在后边一排,我带你去看看?”“不用麻烦了,太晚了。”“那你不是白来了吗?”“其实我是想找你聊聊。”
“我虽然是他家的远房亲戚,但只是个下人,说好听一点最多是个雇员,他们的事我完全不知道,知道的那天都告诉你了。”窦二挡在微开的门缝前,完全没有让李桥进屋的意思。
“要不,咱俩到餐厅里去喝几杯,那儿有许多我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的好酒。”李桥说。
“太晚了,想喝好酒,赶明儿我带你看看窦家的酒窖,那儿有几千瓶名贵的葡萄酒呢,我可以给你详细介绍,想喝哪瓶都没问题,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我要休息了,晚安。”窦二说完就转身进屋去了。
“他房间里有一个人,是谁呢?”李桥在窦二门前停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前院,走上平台,见那辆酒吧车还在平台上,就给自己斟了半杯威士忌,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黑暗中的玫瑰园,慢慢品尝着。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有脚步声从后院车库方向走过来,上了台阶,走到平台上。
“还没有睡,道尔顿先生,是去看你的马了吗?”李桥问。
“是,看看马在夜里怎么吃草。”道尔顿脱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