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湖北的第一个国庆节,我们还借住在省农科所金水分所,上学也在子弟小学里,老师布置要写庆祝“十一”的作文,我靠了一本各省成立革委会的喜报汇编,抄出一篇本班的力作,还作为子弟小学的代表作,上了农科所的“国庆园地”。我站在芦席搭成的专栏下,细细看自己名字底下那些“蓝天为纸,大海为墨,写不尽我们的深情”之类放之四海、四海也都在放的句子,黑墨在红纸上写成龙飞凤舞的大字报体,看的时候一长,眼睛都花了,不过心里是挺有成就感的。这个时候大概是运动已经发展起来了,反而不大写什么批判稿,当时武汉地区有一个比较著名的反革命还是所谓的“五一六”,不记得名字,只记得关于他的儿歌“不怕你耍赖皮,不怕你耍阴谋诡计,人民掌握了毛泽东思想,坚决彻底斗臭你!”至于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因何反了革命,一点不知道,竟也没有想知道的欲望。这样的学习生活延续到1976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个十年一贯的好学生,除了批判稿之外再不会写任何别的文字。
“十一”一过,所有的东西都捆起来,装车,上路,我们要搬家了。
小学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再去的学校又是什么样呢?坐在颠簸的卡车上想着。
甘棠公社小学
小学就在甘棠镇的老街尽头,一座坡顶的两层楼,白墙灰瓦,像极了邮票上看见的遵义会议旧址。班主任姓黄,脸色惨白,黑棉袄,黑呢帽,永远紧锁的浓眉,像哪儿疼似的,很有些愤世嫉俗的形象,冬天总袖着手,谁也不理。上课时,用纯粹的咸宁话教我们念书,下课了,就到开饭馆的蒋师傅那儿去。蒋师傅个子矮,头上还有癞痢,也是一身黑色,油晃晃的袖子一挽,十分精明。每说起甘棠,就会在心里浮现这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并肩说话的样子。同学们说,黄老师总找蒋师傅,是为了“吃香东西”。蒋师傅的店里蒸米糕揭锅的时候,甜白的蒸汽缓缓地香了一街。修战备公路的日子,我在蒋师傅店里买饭,但是不好意思买菜。因为我的同学吃的甚至不是饭,只是红苕。
上学路上,到处都能听见高音喇叭里在教样板戏,“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我都会做,但我还不算穷人的孩子。我已经长大了,懂得很多事情。我觉得。
班里同学大小不一,都是两个或者更多的孩子轮流上学。大概识几个字,会算算账,已经不错了。一般人家里都没有现钱,用钱的时候,除非下湖打鱼,或是割草去卖,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只一次买过同桌的鱼,因为她家里有病人等钱用,我们是要好的朋友。过年的时候母亲叫我去她家里拜年,而我觉得挎着篮子去做客,极其不好意思,找了很多借口不想去,让母亲说了一顿,说这么大了,怎么一点人情都不懂,必须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同桌的母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光知道让我吃东西。一大碗酒酿汤圆,湖北的汤圆大,就像北方的元宵,又一大碗荷包蛋,四个鸡蛋,还加了很多糖。走的时候,又在我的篮子里装了好多年货,红苕粉,炒熟的红苕干,糍粑等等。
除了课文里的一两句咸宁话,我不记得在这个学校学会别的功课,好像也没做过作业。倒是这些总吃红苕的同学给了我学校里没有的教育,关于钱和穷,关于人情。
高大的桂树,一些错落的灰瓦的屋顶,笼成一个村庄,一早一晚,会有缓缓的烟低低盘在屋顶上,夹着水牛悠长的叫声,咚咚剁猪菜的声音,小猪吱吱地乱跑,空气里稻草燃烧的香气,显出一种迷离的情绪,深深印在心里。
小学毕业了。
“五七”中学
“五七”中学是一座干打垒的房子,在众多的土坯房中间显得挺高级,这房子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五七大道”和几块长满灯草的水田。教室里只有桌子没有凳子,学生们自己从家扛着、挎着各种可坐的东西,竹椅、竹凳什么都有,坐下来高低不平,地面倒是真平,也是干打垒,就是不能沾一点水,赶上雨季,比冰还滑,几乎每个人都摔过,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也习以为常了。
在“五七”中学的这一个学期里,该开的课都开了,连体育和政治课都开了。政治课老师是东北人,有口音,把“石油输出国”说成“思油酥粗果”,这就成了他的代号,姓什么真忘了。两个教数学的都是女的,劳动时男生老给她们使坏,故意把箩筐里的泥装得满满的,想看老师的“好戏”,不过没看成,女老师挣红了脸,还是把土挑走了。毕竟是在泥里水里干过的人。教英语的戴眼镜,略微有点含胸,好像是电影局还是外国文学出版社的?男生跟他很熟,叫他老汤老汤的,头天晚上看了《打击侵略者》,第二天就让老汤给学学美国兵查哨时说的话,老汤并不着恼,真给学来着,挺像的。
课是全,只是没时间上,总有连队来要人,不是春种,就是秋收,总是在田里的时间多,所以老师教过什么、同学有谁早忘光了,记住的是湖里的生活,育秧、平地、起秧、插秧,还有工棚里的狗什么样,油菜地当厕所,蚂蝗可以在手心里揉成一个栗子,等等,无一不通。
而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个夏天,一个姓孟的男生,中午游泳时淹死了。上午还在一起干活,下午集合的队伍里已经没有他了,听他宿舍的人说,游泳之前他理了发,把所有的脏衣服都洗了,劳动穿的球鞋也刷干净了,没有留下一点让别人操心的事,然后就再没有回来。如果说故事的话,这个男孩是个故事,可惜的是他不能自己来讲这个故事。秋天来了,我们要搬到均县去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永远留在那个太阳白花花的夏天里,留在我关于“五七”中学的记忆里。
前进中学
均县,民国以前称均州,早在宋代,在对官员的处理上已经有“安置均州”之说。在这样一个地方设了“文化部安置干部办公室”,可说是极有渊源的。因为修丹江口水库,老城被淹,搬迁到丹江口,因为著名的丹江口水电站而发达,甚至丹江口也成了丹江口市。
我上的均县前进中学(现丹江口市一中),是我在湖北上过的最后一所学校。即便在今天也得算很正规的学校,教室、礼堂、操场,甚至还有乒乓球台,家在外县或农村的老师、学生还有宿舍。
在这儿,学过一点英语的毛主席语录,“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还有“毛主席万岁”和“万万岁”等等,数学老师教我们“右分”(应该是“约分”,用湖北口音读就成了右分,直到回北京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字是约),语文老师特别注意记笔记写作业时的回行问题,譬如一行的末尾处只有两个字的空格,就不能让毛主席三个字拆开,要把“毛主”两字也移到下行的开头,类似的词有“毛泽东”、“毛泽东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线”等,保持这一类关键词的书写完整性。
劳动倒不是很频繁,一般就是掏掏粪,担到学校的菜地里。大规模的劳动只参加了一次,是全校去水库工地勤工俭学,说是扫水泥。具体操作很简单,就是把倒空的水泥袋翻过来,用扫帚把沾在袋子上的水泥扫下来。照干校的生活经验,这么做一般都是弘扬艰苦奋斗的精神为主,得到的水泥与付出的人力比不计,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不算经济账”。这种做法直到八十年代还在一些模范单位、先进个人的事迹里供人参观学习。不过我们学校可不是为了什么精神,真就是为了水泥。事先安排了嘴甜手快有经验的同学,专门找工地上的妇女,上年纪的人,大娘婶子叫着,叙着家常,手里干着活,大娘婶子们自然乐得歇口气,就全都交给学生了。学生人多,分工明确,活是越干越快,袋里的水泥也越盛越多,半袋,整袋都飞快的传走了,装车了,拉走了,用这些“扫”来的水泥,学校铺了一条贯穿全校的大道,还给每个教室前垒了乒乓球台,学校面貌焕然一新,就是混凝土里水泥还是少了一点,沙子就显得多了一点,干燥后,总不断有沙子分离出来,学生们跑在水泥路上,一不小心就滑个跟头。
参加劳动的时候深感不解,这不是偷国家的吗,怎么叫勤工俭学呢?父亲说,这算什么,凡有大工程的地方,都得养点小工程。“四清”的时候,我们队里要修个小水电站,没地方批水泥,也只能找上几个一等的好劳力,趁月黑天,上工地扛去,工分按最高的记。工地上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也睁只眼闭只眼的,只当没看见。
那这么做对还是不对呢?
没有什么对不对的,父亲竟然说。
均县这个地名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敢说即使在湖北也是。要说丹江口,一定有人问,就是水利发电站那个丹江口吗?
就是。
报纸上说,南水北调要开工了,南端又是丹江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