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爪女抓过大枪,哪里有火光就朝哪里瞄准射击。天黑也无法判断射击效果,打了一阵儿,她就没了兴致,扔下大枪跑出去等红点、哑哥他们。
楼下闹哄哄的,红点带出去的士兵回来了五个,却不见红点和哑哥。六爪女扑过去揪住一个正在拼命往肚子里灌茶水的士兵追问:“你们团长呢?”
士兵摇头:“不知道,乱哄哄的,枪林弹雨,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
旁边一个士兵说:“头家你放心,我们团座是这个,”说着朝六爪女竖了竖大拇指,“第一个乌龟壳就是他做掉的,后来我看到他让那个哑巴大哥给背走了,哑巴大哥武功高强,肯定没事。”
听到这个士兵的话,六爪女多少放心了一些。正在这个时候,就听到暗道入口处乱糟糟地嚷嚷起来,六爪女连忙跑过去看。几个士兵围成一圈正从暗道口里往上抬人,抬上来的人浑身上下的衣裳烂成了破布条,身上脸上被烟熏得就像一块黑炭。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抬了上来,后面,哑哥也钻了出来。六爪女向哑哥扑过去搭手一摸,湿乎乎黏叽叽的,还有冲鼻子的血腥味儿。六爪女吓坏了,连忙叫卫生兵过来:“快来,快来,哑哥负伤了。”
哑哥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负伤,指着那个刚刚抬上来的人急慌慌地叫嚷。这个时候大家才认出来,抬上来的是红点。
红点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胳膊和小腿都有骨折,所幸没有致命的伤。他一个人做掉了两辆坦克,带出去的士兵回来了五个,加上红点,有六个人平安归来,四个士兵把生命扔到了土楼外面的荒野上。没有了坦克的威胁,士兵们士气大振,第二天一大早,士兵们纷纷爬上围墙去看被炸毁烧毁的坦克。昨天还威风凛凛、横冲直撞的四辆坦克车,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黑黝黝、歪斜斜地躺卧在六爪楼半里之外的荒野里,成了死乌龟。
红点胳膊上缠着绷带,拄着拐杖,爬上碉楼,看着自己昨夜的战果,脸上露出了欣喜:“大脸猫!”红点从来不叫他大脸猫,都是一本正经地叫他“团副”,今天突然这么叫,把大脸猫吓了一跳:“团座,你没事吧?”
“没事。你估计,日本人没有了坦克的支持,能攻得下我们这座六角楼吗?”
大脸猫说:“只要我们的弹药够,肯定攻不下来。”
红点点头:“有你这么说,我就更有信心了,弹药没关系,大不了晚上到战场上搜集去。”
日本人今天特别反常,天已经大亮,阵地上却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唯有几面膏药一样的小旗在荒野里无精打采地晃荡。
“团座,日本人这是咋了?”大脸猫迷惑不解,“按照常理,今天他们应该发火啊!即使不冲击,起码也得用炮轰我们啊!”
红点笑笑,笑容不知道牵到了哪根神经,引起了伤处疼痛,又咧了咧嘴:“或许是四辆坦克全部被摧毁,受了沉重的打击,有些不知所措了。”
话是这么说,红点自己心里却没有底。日本人的反应实在太诡异了,跟日本人征战血拼无数次,按照他对日本人的了解,日本人不会轻易认输,在遭受到重创之后,他们只会更加疯狂地进攻,这样摆出偃旗息鼓的样子,不是日本人的性格。
红点用望远镜透过碉楼的射孔,密切观察着战场,企图从战场的蛛丝马迹来判断敌人的动向。过度的专注,让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们有哑哥、六爪女和他自己这样的神枪手,日本军队里也不乏神枪手,而且装备着比他们射程更远、更有杀伤力的狙击步枪。红点的望远镜此时面朝东方,镜片的反光,对于训练有素的狙击手来说,是最好的目标。远处一声枪响,红点就像愣了瞬间,身子僵直,然后仰面倒在了地上。
大脸猫吓坏了,扶起红点哭号着喊他:“团座,团座……”
六爪女昨晚上帮着照顾伤员,给出击回来的人熬稀饭,忙碌到下半夜,躺下了却又兴奋得睡不着。她也知道,坦克车全部做掉了,六角楼还可以继续坚守,虽然前途渺茫,可是就像红点说的,只要还有一个人,他们就不能让鬼子从六角楼过去继续侵占我们的国土。一直到窗口透出了灰白的晨光,她才进入了梦乡。刚刚睡着,就梦见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蛇缠住了她,她拼命挣脱出来,反身就跑,却又被迎面一条黄色的大蛇拦住了。六爪女陷入了绝境,野性大发,迎面扑上去,揪住了黄蛇用力撕扯,后面的黑蛇却又缠住了她的四肢,令她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六爪女急坏了,眼看着黑蛇的血盆大口朝她吞噬过来,她大声喊了起来,也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头家,头家,头家你快些啊,快起来啊……”大脸猫在外面嘶喊,男人,尤其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男人,那种嘶喊的哭腔令人心惊胆战。
六爪女连忙套上衣服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大脸猫哭得鼻涕眼泪把胡子都糊了起来:“快,团座没了。”
六爪女还没有明白什么是没了,跟在他身后手忙脚乱地爬上了碉楼。
红点直挺挺地躺在碉楼的地板上,六爪女扑过去,只见他双眉正中,就是长着一颗红痣的位置,一个黑色的圆孔中流出了鲜红的血,血沿着眼眶流进了眼窝,又从眼窝里流淌到眼角,在那儿凝成了一颗暗红色大大的血泪珠……
六爪女没了知觉,昏沉沉地瘫软在地上,躺倒在红点的身旁。然而,红点已经闭目长眠的现实却并没有离开她的意识,她拼命想醒来,或许醒过来就能发现,这一切仅仅是个梦。
她是被大脸猫和哑哥唤醒的,醒过来之后,转脸看到红点仍然躺在她的身旁,脸色就跟六爪楼的土墙一般苍黄,巨大的悲痛和不甘,极度的哀伤和痛感,令她五脏六腑像爆裂了一样巨疼无比。忍耐疼痛的唯一方式只剩下了哀号,她放声嘶吼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哀泣,只有哀号,凄厉、嘶哑、干裂的哀号,那声音就像夜幕中荒野上的孤狼在嚎叫,在土楼内外、旷野之上回荡。
六爪女无休无止地嘶号着,声音已经暗哑,嘴里鲜血汩汩,两眼暴突,似乎眼珠要挣脱眼眶的束缚跳出来。哑哥手足无措,泪如滂沱,痛哭失声,男人浑厚的哭泣陪伴着女声尖锐的号叫,产生了令所有人惊心动魄的震撼。
大脸猫跪了下来,楼下所有的官兵也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六爪女再次昏厥过去,大脸猫和哑哥将她抬回了房间。
六爪女昏昏沉沉,整整一天没有起床,一直到傍晚,她起来了,木然喝下了哑哥送来的稀饭,也不知道她和哑哥是怎么商量的,当天晚上,她和哑哥失踪了。
大脸猫和官兵们急坏了,红点的遗体还没有下葬,外面又有强敌环伺,六爪女和哑哥在这个时候离去,他们谁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大脸猫和官兵们的意思是,红点什么时候下葬,葬在什么地方,都要由六爪女来决定,即使六爪女不见了,哑哥在也好说。凭他们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最有权力决定红点后事的人也就是六爪女和哑哥了。
大脸猫最担心的还是另外一种可能:六爪女和哑哥报仇心切,两个人贸然闯去给红点报仇。如果那样就太危险了,虽然他们俩都身怀绝技,可是武装到牙齿的日寇凶横残暴,在武士道精神的支撑下,一个个都是凶残的豺狼、嗜血的魔鬼。他们如果沦陷了,那就绝无生还的可能,必定会死得极为悲惨。
大脸猫的担心并不多余,但是他确实低估了六爪女和哑哥两个人联手的能量。六爪女和哑哥是通过暗道出去的,他们俩利用黑暗的掩护,绕过了敌人的防线,来到了日本人的营地。按照六爪女的想法,这个时候她如果还有想法的话,那就是找到那个枪杀了红点的日本人,亲手宰了他为红点报仇。然而,这个目的基本上是无法达到的,原因很简单:成百上千个日本人中,到底是谁枪杀了红点,不要说他们,就是日本人自己恐怕也不清楚。
两个人摸进了敌人的营地,敌人防守森严,有两次他们险些被巡逻的日本军人发觉,有一次直接就跟日本军人打了照面,多亏哑哥,这个又聋又哑的人,或许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天生有着常人无法了解的敏感,两次及时躲开了日本人的巡逻队,和日本兵打了照面的时候,日本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哑哥扭断了脖子。
两个人进了日本人的营地,六爪女才感觉到要想找到那个枪杀了红点的日本兵机会渺茫,便又转了念头,一定要杀一个日本的大官来给红点报仇。日本大官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只能瞎摸,好不容易捕获了一个日本人,打算审问一下,说什么他都不懂,他说什么六爪女也听不懂,哑哥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听不见,只好一刀宰了了事。两个人在黑夜里待久了,眼睛也适应了黑暗,远远看到一座院子外面栽了一圈木头桩子,桩子之间还拉了带刺的铁丝网,门外有两个用大麻包垒起来的工事,鬼子的刺刀从工事的顶上闪烁着寒光,两个人便朝那座房子摸了过去。
远远的,还没有沾上边,黑暗中就有一条恶犬猛扑过来。哑哥一巴掌拍到狗脑袋上,狗“呜呜”地哀鸣着蹬腿了。然而,狗的哀鸣也惊动了日本人,守卫那座院子的日本人连话都不问一声,机枪就扫了过来。多亏两个人当时都趴在一个坑洼处,才没有被枪弹刮到。紧接着,十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朝这边扑了过来,六爪女暗忖:这日本兵怎么和日本狗一样,闷着声就咬人。她连忙和哑哥脱身,却没有逃跑,反而绕过日本兵,从院子另一头翻身跃过院墙,跳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也有日本兵守卫,虽然不懂得打仗,可是这严密的守卫也等于告诉他们,这里肯定住着大官。院落里是一幢普通的三向房,两旁的厢房都已经是黑灯瞎火,也不知道是没有人,还是有人已经睡觉了,只有正房里透出灯光,还有嘀嘀嗒嗒的声音。
哑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把将六爪女拖到身后,两个人伏身贴墙。哑哥从窗户的缝隙朝里面窥探,拉过六爪女朝里面指。六爪女凑过去朝房子里看,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日本鬼子站在桌旁,埋头看着桌上的地图,旁边的桌上放了一台机器,一个日本兵坐在跟前,脑袋上还套着一个耳罩,正在忙碌着。
六爪女二话不说,推门而入,站在桌旁的日本鬼子看到六爪女顿时愣了,随即抓过横放在桌上的战刀,二话不说就朝六爪女砍了过来。旁边桌上正在摆弄机器的日本鬼子也操起了手枪,朝哑哥挥手就打。六爪女眼看着闪着寒光的战刀劈头砍来,根本就没有躲闪,反而迎面撞过去,两只手生生夹住了刀子,就这么滞了一滞,六爪女已经从刀下出溜到鬼子跟前,一只手把战刀拍到了旁边,另一只手直接就抠掉了鬼子的两颗眼珠。
鬼子疼得捂着眼睛号叫,六爪女夺过战刀,一刀劈下,腥浊的污血喷了六爪女一身。
另一边,就在日本兵挥枪朝哑哥射击的瞬间,哑哥仰面躺倒,身子就如一条泥鳅般滑到了拿枪的日本鬼子跟前,顺势一脚就将日本鬼子的腿骨给踹断了。日本鬼子还没有倒地,哑哥已经扑过去一把掐断了他的喉咙。
那边六爪女毫不迟疑,用手中的日本战刀斩下了那个日本鬼子的头颅,看到他的军服搭在椅子背上,随手扯过来把他的头颅用军服包了。哑哥招呼她快走,六爪女想了想,伸出左手,涂抹了鬼子的血,然后在墙壁上印上了一个猩红的手印,又用鬼子的衣服擦去手上的血,这才扔了日本鬼子的军刀,跟着哑哥走。哑哥看到她把军刀扔了,连忙捡了起来,又从桌上把刀鞘拿了,将军刀插进刀鞘,这才跟着六爪女出来。
返回的路上,两个人又大开杀戒。那天晚上,日本兵谁碰到他们俩谁倒霉,不是被六爪女的灵爪掐死,就是被哑哥的军刀斩去脑袋。这种无声无息的杀戮极为恐怖,也极为隐秘,尤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那一夜可以说是那支日军入侵闽地以来度过的最为恐惧、惊慌的一夜。
第二天凌晨,六爪女和哑哥从暗道里钻了回来,两个人浑身是血,却都是别人的。六爪女手里紧紧提着一件日本人的军服,军服包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是给红点的祭品,今天就下葬吧。”六爪女说完,将人头扔到地上。人头撞击青砖地板的“咯噔”声震得大脸猫心里颤悠,六爪女的形貌更是令他震惊。一夜未见,六爪女脸色蜡黄,颧骨高耸,两只眼睛血红,就像正在燃烧的火炭。
士兵们惊叫起来:“团副,你看看这是什么人。”
大脸猫这才注意到,包裹日军人头的军服是呢子的,他跟日本人血战多场,也已经认得日本人的军衔,军服上缀着的肩章和领章告诉他,这个人头竟然是一个大佐的头颅。他们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大佐叫作中村伍男,就是这场战斗的总指挥官。
红点葬在他父母所在的那片坟场里,那里还新葬了许多在这场战斗里牺牲的官兵。日本大佐的人头被当作祭品摆放在红点的坟前,大脸猫要给红点烧纸,六爪女制止了:“红点生来不爱钱,他爱书,把他的书都拿来,让他带走。”
红点的书箱随他征战南北,士兵把他的书箱抬了过来,六爪女亲手把所有的书籍都燃着了,大脸猫带着官兵们举枪要鸣枪致哀,又被六爪女制止了:“不要浪费子弹,每一颗子弹都给日本人留着。”
当天晚上,六爪女和哑哥又离开了,天明时分又带回来一颗日本军官的人头,同样供奉在了红点坟前。一连七天,每天晚上六爪女和哑哥都要出去,第二天早上拿回一颗日本军官的人头供奉红点。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他们的暗杀给日军造成的恐慌是前所未有的。
头七过去了,这七天,日本人没有再组织进攻,大脸猫告诉部下,不管日本人进攻不进攻,大家都守住六角楼,就是战死了,也能跟团座做伴,死了能够跟团座做伴,就是当兵最大的荣幸。
日本人的退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前几年厦门的陷落,福州的陷落,闽地沿海地区的陷落,都给人们造成了一个印象:日本人只要进攻,就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迄今为止,他们确实没有达不到的目的。然而,在六角楼面前,他们就像扑打礁石的浪潮,一波波攻击留下的只是尸体,还有领军大佐以下七名军官的无头命案。每个命案现场,墙壁上都印着一个人血为痕的掌印,令人骇异的是,掌印上有六根手指。
日本人最后的疯狂是用倾泻炮弹和枪弹来表达的。刚开始,狂轰乱炸还让守卫六角楼的官兵们紧张了一番,以为日本人又增加了有生力量,开始发动新一轮攻击了。官兵们紧张地趴伏在土楼的墙垛后面随时准备迎击,然而,日军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随着火力的延伸而发动攻击。轰炸和射击持续了大约半小时,然后炮火突然停歇,日军开始撤退。
从那天撤退以后,日军再也没有染指闽西北,永远止步于闽地平和、南靖、长泰东南一线。
有人说,日军经历了六角楼之战以后,对遍布闽地的土楼产生了深深的畏惧,根据他们统计,这些土楼中只要有一半能像六角楼那样坚决抵抗,那么,要想侵占闽地全境,就需要投入日本帝国一半以上的军力,那是他们绝对不能承受的战争负担。
也有人说,闽地日军自从六角楼之战以后,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忧惧之中,每年六角楼之战结束的那几天前后,每年清明节前后,一年两次,都会有日军驻闽地高官被砍掉头颅,每次暗杀现场都会留下一个血印的六指掌纹。那个血红的六指掌纹就如恐怖的魔咒,时时刻刻笼罩在日军高级将领的心头,让他们惴惴不安,因为谁也说不清楚下一个会轮到谁。这种闷在心里的恐惧和惊慌就像无形的瘟疫,在闽地日军上层军官中蔓延,以至于他们再也没有自信继续攻城略地。
一年两次的暗杀一直延续到抗战胜利、日军投降之日才结束。
胡子和黑子结伴返回六角楼探听六爪女他们的情况时,正好是日本鬼子撤退的第二天。大脸猫和他手下的官兵陷入了茫然无措之中,日本人突然撤退了,他们下一步该做什么,大脸猫从来没有想过,红点不在了,没人做主。最后,大脸猫决定撤离六角楼,向平和县城转移。平和县城毕竟是城里,或许从那里能找到当初下命令让他们“择机、择处,就地抵抗”的上司的下落。
大脸猫带着他的部队——那支只剩下不到三百人的团——离开了六角楼。六爪女和哑哥站在土楼的墙头目送他们。望着大脸猫和他的部队攀上了高高的山坡,逐渐消失在远方,六爪女那多日来就如枯井般的眼睛涌出了泪水,整个世界变得恍惚、缥缈,就如水中的倒影。
胡子和黑子回来,看到六爪女和哑哥几乎认不得了。六爪女面目僵硬,两眼火红,披头散发,就像一只随时随地准备扑向猎物的狼。哑哥又黑又瘦,头发蓬乱如猬,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的,跟六爪女的眼睛虽然不同,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完全一样:随时随地准备扑向猎物。
最令胡子和黑子惊讶、担忧的是,六爪女和哑哥对他们似乎非常生疏,胡子和黑子给他们打招呼,他们俩居然像是不认识似的。
愣怔半会儿,六爪女说了声:“日本人退了,你们愿意就搬回来,不愿意不搬也行。”声音冷冷的,一点儿也没有重逢的亲热和喜悦。
那天晚上,六爪女交给胡子和黑子一个木头匣子:“你们回去找龙管家,如果你们要回来住,让他找黄大工,把这土楼再修修。”不等胡子和黑子回话,六爪女就扭身走了。
当天晚上,六爪女和哑哥离开了六角楼,不知去向。胡子和黑子从苟延残喘的赖老爷那儿听到了他们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一切。
“小狼女活活就是一条狼,日本人就是她嘴里的肉食,我这一辈子做的最亏心的事情……”赖老爷咳呛了一阵儿,“就是那一年见死不救,今天才会遭这个报应。”
赖老爷身边的家人都已经先后逃跑,把他一个孤零零扔在了六角楼里,战况激烈,谁也想不起照看他,跟胡子和黑子见面的时候,他已经饥渴交加,奄奄一息了。胡子和黑子把自己带在路上吃剩的干粮给了赖老爷,赖老爷饿惨了,狼吞虎咽,终于饱餐了一顿,吃饱了口渴,又喝了一通井水,当天晚上就死在了房子里。第三天,胡子、黑子临走的时候想起来跟他道别,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便把他掩埋在了客家村乡民的坟地里,那一掬荒冢,在拥挤的大片坟茔中,跟别人的坟头没有一点区别。
胡子和黑子回到林师叔的庄院以后,把六角楼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龙管家,把六爪女留下来的木匣子交给了龙管家。龙管家告诉他们俩,那个木匣子里是他们头家的银庄密押和她的私印。林师叔留下的庄园空间有限,这么多人突然进来,临时住住还可以,却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伙计们老老小小在龙管家的带领下,又返回了六角楼。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六角楼虽然遍体鳞伤,仍然像一个巨人,巍然挺立在大地之上。
龙管家找来了黄大工,把炸得七零八落的房舍重新修缮一新,外墙龙管家却没让黄大工重新修补,只说:“留下吧,那些炮轰枪击的伤疤,是我们六角楼的光彩,头家肯定也会这么想。”
半年以后,六角楼再度恢复了原来的宁静,而六爪女和哑哥却再也没有返回。龙管家派人到处打听他们的消息,却一点儿音信也没有。
他们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他们的下落却似乎就要成为永世的谜。
揭穿谜底的人出生于一九六零年,刚刚出生就忍饥挨饿,发育不良,他就是连城县的作家吴人。吴人身形矮小,却又聪明绝顶,这里说的绝顶是实指,他脑袋上没有头发。二零零六年,吴人拿到了一个官方项目:给冠豸山编写一部神话小说,宣传冠豸山的旅游价值。完成这个任务,他可以挣到五万块钱。吴作家是个很敬业的人,为了收集写作素材,他离开城市,独自一人深入冠豸山人迹罕至的密林,企图从深远、荒寂的山水中寻找人所未知的故事,从中获得挣到那五万块钱急需的灵感。
饥餐渴饮,吴人在故意营造出的艰辛中跋涉,时时渴望着奇遇和灵感。命运没有辜负他,当他冒险越过了一道横跨于冠豸山后山与另一座峰峦的山脊后,在一片茂密的马尾松林中,他见到了一座小小的庙宇。或许是地处偏僻,这座庙宇的香火寂寥,庙宇也破败不堪,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僧生活在这儿。
庙宇供奉着菩萨,在菩萨雕像的身边,还有一个石雕的女子。女子双手合十,面朝菩萨,垂首祷告。这座雕像雕刻得栩栩如生,吴人是一个细心的人,他在供奉菩萨的寺庙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雕像,所以格外认真地细细观看。蓦然间,他发现这个女子雕像双手合十的左手竟是六根手指的。
吴人向老僧打听这尊雕像的来路和意义,老僧既聋又哑,鸡皮鹤发,就像一株历经风霜的百年老松。老僧虽然听不见也不会说,却能明白吴人的意思,带着吴人来到了庙后面的院子里。这里有一座砖箍起来的坟,墓碑上写着“六爪女”三个大字,既没有落款,也没有题头,在“六爪女”三个字的正下方,是一个张开的掌纹,这是一只有六根手指的手掌。坟前石碑的基座上,镶嵌着一个蒙上了绿色铜锈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