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楚萧离想到的是许久以前那些似曾相识的轮廓。
他曾以为这些话不会有机会对小辣椒说,说来她定要越跑越远,对别个,他又绝不会说,因此只能揣在心里。
他也曾以为,自己至少还能活上二、三十年,哪知那么快就要死了。
但还好,身边有她。
慕容紫久等无声,好奇心作祟,只好问,“是你横刀夺爱?”
少小时候就萌生的爱意澄澈又单纯,楚萧离身份在那里,霸道些无可厚非。
他回神来,眸光一沉,肯定道,“除了天下是该我得的之外,我只对一个人真正霸道过。”
“是吗?”她现在何来力气做真的怀疑?
楚萧离继续讲他的故事,尽力让她在死前多喜欢自己一些,“我师母体弱,在师妹之前曾有过身孕,可惜五个月时滑了胎,大夫说是个男儿,正巧那时,洛家的管家在外面抱回一个弃婴,那正是我师兄宁承志,若要算个先来后到,他比我早了许多。”
现下他还能算这些,慕容紫频频斜目白眼他,“更可惜的是,这些都是萧家的设局,宁承志还如他们所愿的和洛怀歆互生情义,你师傅被骗了很久,得知真相也不忍心杀他,只将他变作废人。”
楚萧离微微扬眉,与她一抹云淡风轻的赞许之色,“四娘猜得很准,不若再猜猜我是如何?”
她心了然,“九郎,你想要喊冤吗?”
“自然是冤的。”
宁承志的生母是在御前伺候的宫婢,皇帝只宠幸了一*夜的女人,有了龙嗣还先被得宠的妃子发现,连北皇都不知实情就被悄然送出宫去未雨绸缪,当做暗棋步在洛宇文身边。
等到这一切真相大白时,宁承志已行过弱冠之礼,做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还与初初长成的洛怀歆将真心互许,私定终生。
得知此事的洛宇文秘而不宣,将欲要私奔的两人强行分开,还把女儿许给了毫不知情的小徒弟――楚国的九皇子。
在西漠,楚萧离和洛怀歆成了亲,拜过堂,行过真正的婚嫁大礼。
他曾想要珍惜她一辈子,满心开怀的娶了妻子,他是要与她白首到老的。
那却都是他以为,洛怀歆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楚萧离为之黯然,“我不会忘记那夜喝下的酒,嗅过的香,我怎可能错两次?”
宁玉华对他的算计滴水不漏,可还是棋差一招。
有片刻,他心神飘荡,眼中看到的人是洛怀歆,是慕容紫……再而想起多年前痛彻心扉的错,无辜又怎样?
终究是伤害了。
楚萧离说完便陷入沉默,不知这些可否让小辣椒多对自己喜欢些。
反正人之将死。
“若我知道大婚之后我会得到一个形同躯壳的洛怀歆,我要她来作甚?”天下女子不止他洛怀歆一个,成人之美,那时候的楚萧离还做得到。
他望回慕容紫,幽幽的视线落在她苍白脆弱的脸孔上,长久后绽出一个占有的笑容,又再重复原先的话,“除了天下,我只对你一个人霸道,你是我的,你答应过我,后来你却又说你不记得了,你这个小骗子。”
微风吹拂而来,卷起浓郁的花香阵阵。
香味儿沁入鼻息,钻入两个人的五脏六腑,仿佛,慕容紫在不自觉中感到身体变轻了很多,虽不再晕眩,整个身子却如随时会飘起来。
原先剧烈的疼痛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连她也说不上的轻松。
似轻松,又好似桎梏。
恍恍然之间,她听到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
“四娘?莫睡,再与我说会儿话。”
谁呢?
慕容紫努力的想着,继而脑中勾勒出他的轮廓,描绘出他的五官。
又听到他极其怅然若失的说,“其实我只有你。”
倘若连她都先他而去,他该怎么办?
涣散的瞳孔勉强汇聚了少许,澄澈的天空蓝得一望无际,慕容紫的意识随之恢复,“只有……我吗?”
弯了唇,她淡淡的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怀琰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全都计较。
又在这同时,她心里隐有预感,这与不甘心无关,但她总是知道,他一定会亲自追来。
一开始她也说不上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此刻总是明白了。
他也有不甘心。
“那是自然。”楚萧离也回应一笑,唇角的弧度微乎极微,“好不容易在南巡见到你,就算你不记得,可是我记得。”
只要他记得就够了。
她又不得心上人,那霍雪臣能算什么?
当坐在宣政殿上,面对百官臣服,楚萧离便是这样想的:他是一国之君,这天下都是他的,只要他喜欢她就可以了。
为什么他不能够自私一次?
故而这一次,哪怕是用了卑鄙强硬的手段,哪怕她不记得,都没关系,慕容紫才是他真正如痴如狂想要得到的人。
早晚有一天他会死,天下仍旧姓‘楚’,做皇帝的人是他的儿子,都与他没得关系了。
被他实实在在拥有的也只有区区一个慕容紫而已,他的自私,说起来何尝不渺小?
楚萧离固执的说,“你有我喜欢就好。”
作为回应,她也必须把心给他一个人,陪他在深宫里度过漫长的一日又一日,他会把天下给她,把所有的感情也都给她。
谁说不公平?
然而就在这一时,身旁响起她微弱却清晰的话语声,“假若我不是慕容紫呢?”
楚萧离先是愣住,接着无力失笑,“四娘,你没有这样讨厌我吧?”
宁可编造个谎话说她不是慕容紫,也想在死前求得自由之身?
“你这个傻子,到了这个时候,你认为我还会骗你吗?”
就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她不想再骗他,他钟情的是五年前的慕容紫,她一直很清楚。
楚萧离狐疑,努力低头向她望去,她也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稍微扬起脸,对上他复杂的眸光。
“你不信?”
“我信,那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终归死前,重新认识。
楚萧离的话里带着参半的玩笑,都无所谓了。
她认真的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缓缓的说,“我叫艾晴,艾草的艾,晴天的晴,我从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来,慕容紫五年前就死了,我借了她的躯壳活下来,你信不信?”
艾晴,这个名字被她遗忘有一阵子了。
从她下定决心做‘慕容紫’开始。
楚萧离听着就笑了,嘴上却宠溺道,“我信,还有呢?”
这般时候,越发感到无力,她也顾不上再多的,反正她说了,就不算是骗他。
“其实我当有二十三了。”初来乍到时是懵懂无知的十七,那会儿她还曾经奢想过回家,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来。
她说什么楚萧离都应。
回味着她的说话,他笑,“二十三……换别个早都做娘了,若这次大难不死,回去娶你可好?”
“我已告诉你,我不是慕容紫,你还要娶?还是说,你只认这张皮囊呢?”
他不如想象中意外,更没有听闻后的惊动和不可思议。
说来倒是让她为之惘然。
说来,仿佛都成了她一个人的庸人自扰。
“或许罢……”楚萧离自己也不确定,“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就算你不是真的慕容紫,眼下在我看来你就是。你是你,你也是慕容紫,除了我之外,你不能与别人在一起。”
需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人之将死。
你就是你,你也是……慕容紫。
“或许从前是我太固执了。”她认命,轻轻的叹息,“不管我是谁,我都是喜欢你的,你安心了。”
面上带着满足的神色,楚萧离难得放空了眼眸,盯住头顶蓝得不真实的天,“不管你是谁,我都允许你喜欢我。”
花香,清风,流水……
远处的青山,近处的彼此。
忽然之间与世隔绝。
仿佛这片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身体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神思渐而飘散模糊,好像就这样死去也是不错的。
许多的记忆在各自的脑海中缓慢涌动,错综交织,人的一生竟然如此短暂。
来不及悉数那些遗憾,楚萧离道,“假如有下一世,我们做一对真正夫妻,你当如何?”
“好像不错。”良久,慕容紫才从苍茫的思绪里应和他,“要做最平凡的那种,为柴米油盐奔波,为琐碎小事争吵,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分开。”
“你还要给我生个儿子。”顿了一顿,他语态变得幽怨,“你欠我一个孩子。”
“好。”
我欠的你,还你就是了。
下一生,再下一生,只要还能在一起。
两个人的意识在分崩离析,呼吸更加微弱,快要感觉不到彼此。
“九郎,我给你唱个曲子吧。”
她忽然说道,而后就将脑子里盘旋的旋律断断续续的哼唱了出来。
看似画笔的树梢,把天涂成蓝色调……
莫非用眼泪做颜料,画一道彩虹,会更好。
看那朵云……像不像白色羽毛,堆砌在空中,舍不得飘,我好想他,于是我原地旋绕,让他有空时,瞧一瞧……
等的人,等待中花落知多少,经得起,岁月动摇。
想的人,感伤的日落知多少,或许这世界上,有些梦,美在永远握不到。
或许……这世界上,有些梦,美在永远握不到。
青山流水,花海如火。
正午刚过,烈日炎炎当头,一对姐妹从山林中走来。
姐姐看起来约莫十七、八的年纪,身姿亭亭如玉,妹妹略小些,大抵十三、四岁。
两人都着简单的布衣,背后背偌大的竹筐,筐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草药,泥土未褪,像是刚摘的。
天光正好,妹妹因为能出来玩耍显得十分高兴,蹦蹦跳跳的走在最前面,淌过不足膝盖的浅河,忽然她惊叫了声……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里躺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