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一个暑假,我接到了张猛猛的电话,接到电话的一刹那我激动无比,这是张猛猛打来的,这是我的朋友打来的,我就知道,我的朋友一定会打给我的,只是时间还未到。
“哥们,在干嘛呢?”
“在睡觉。”
“别睡了,赶紧来车站接我吧。”
我本想挂掉电话继续睡觉,天这么热,笑话这么冷,忽冷忽热,容易感冒,别说是我,就是大罗神仙也受不了,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疲惫的声音告诉我,这不是冷笑话。
公车至少转了一千多个弯,我的目光也跟着转了一千多次,一个又一个一千多次后,我的目光也开始变的单一,车窗外的风景仍在不停换,我眼里的风景却只剩下一种。
张猛猛站在出站口处,正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从侧面悄悄走了上去,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后叫了一声“帅哥,你是在等我吗?”之所以用‘叫’不用‘说’,是因为‘叫’起来很性感,闷骚的从来不是我,是这个时代。
我看到张猛猛浑身一激灵,我保证我看到了,这种保证就像走在大街上看到美女一定会回头一样,我还能保证,我也浑身一激灵,这两种激灵瞬间把我们从这个世界抽离开去,瞬间把我们扒的一干二净,我们就像初生的婴儿,躺在各自的摇篮里,无论看到什么,都会肆无忌惮的啼哭。
“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时间来看我?”我坐在公车最后一排的位置上,扭头看着同排而坐的张猛猛,他倚在靠背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都快半年没有工作了。”
我看到几米厚的北极冰川在张猛猛的脚底开了个口,加速向外裂开,从我的脚底裂过,我和他一起掉进了冰天雪地里,我们在冰冷刺骨的水里躺着,看着破碎的冰层在头顶慢慢愈合,看着照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少,看着水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只是看着,动都不动。
我带着他去了我住的小屋,十平米不到的空间里充斥着沉闷阴郁的空气,我和他坐在沉闷阴郁的空气中,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一圈又一圈烟从我和他的指尖溢出,慢慢飘向高处,盘旋在屋顶,想要找一个出口,只是这间小屋没有一页窗,只有一扇低矮的门,而且永远是关着,锁住了小屋里的一切。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工作了?”我小心翼翼看着张猛猛,生怕会说错什么话。
“累了,我想歇一歇。”张猛猛看着忽明忽灭的烟头,语气沉重之至,脸上心事重重。
“你才工作几年?就感到累了?”我带着一种想笑的语气,脸上却怎么也做不出与之相吻合的表情。
“已经三年多了。”
听到张猛猛说出这句话,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已经工作了三年,我告别学生时代已经四年的时间,在这四年时间里,我忘掉了几乎过去所有的一切,包括曾经的那个我,此刻能够记起的只有张猛猛,因为现在只有他,坐在我身边,不过我还是要对他说一句抱歉:我即使坐在他身边,也不能和他一起分享快乐,也不能和他一起分担忧伤。
香烟不停在烧,烟雾持续在增加,我一直在对张猛猛说着话,我只是害怕当我和他长时间静默下来,时间也会跟着停下来,我像一个阅尽千帆的老者,正在对着他絮絮叨叨,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只有在我问到他的时候才会回答我,我也是这一次才知道,他这三年都在同一个地方呆着,都是一个人。
“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
“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想在这找份工作。”
“在这?”
“在这,至少我还认识你。”
我和他安静了下来,看着一圈又一圈烟从我和他的指尖升起,就像是在看着我和他的过去,一样的轮廓,一样的寂寞,这样的轮廓经不起时间的重量,这样的寂寞都会被湮没,我和他所能做的,只有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等着,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亮。
我每天去上班,张猛猛每天去找工作,我上了一个月的班,他找了一个月的工作,我又上了一个月的班,他又找了一个月的工作,我的心情和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他的心情超出了他脸上沉重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凝固成了永恒,哪怕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他也会浑然不知疼痛。
我会想尽各种办法安慰他,两个月时间,花尽了我所有的词汇,我和他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还想听些什么,我只能看到在他身上,一天失去一样东西,此刻的他与彼时的他比起来,早已是面目全非。
“我还是回去吧。”张猛猛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一点都不惊讶,他现在这样说,只是对当初的决定有点后悔了,他要重新回去,找回失去的东西,不过这一次,他会带着十二分的珍惜。
“别忘了,你叫张-猛-猛。”我冲正在往检票口走去的张猛猛大声喊,却被嘈杂的人流声淹没,他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他应该听到了吧。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张猛猛的电话,他告诉我已经开始了工作,比先前的还要好,我听得出来,他没有骗我,他兴奋的语气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挂上电话,我便想到了当初找到第一份工作时的我,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当初的那一幕仍旧清晰的记着,即使再过很久,很久,也不会忘了。
“明天几点出发?”张猛猛打来了电话。
“最好早一点。”我看着纷飞的大雪。
“明天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去。”
“还是我去接你吧,正好顺路。”
明天是一个同学的婚礼,我和张猛猛都要去,每年春节回家,每年都有参加不完的婚礼,大家都挤在一起结婚,真的是没有时间,连结婚的时间都没有。
张猛猛一个电话打来,我便出发了,雪已下了一天一夜,现在仍在下,较之之前有增无减,一片又一片雪花像无数条银龙在空中交战后撕落的残鳞败甲,我在铺天盖地的碎甲中缓慢前行,视线里一片白茫茫,耳边只有雪花飞过时发出的轻盈声响,只我一个人,走在旷野上,我的心瞬间变的无限大,想要飞跃这茫茫雪原,直上云天与无数银龙交战,抖下残鳞败甲,在空中拼写成我的名与姓。
张猛猛并没有如此的雅兴,他正在公路边来回转着圈,我走进才发现,他的头发,眉毛,胡须全白了,身上落满了雪,他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
“你怎么来这么早?”
“我怕遇不上你。”
“怎么连个挡雪的东西都不拿?”
“我骑着车,不方便。”
他指了指路边的自行车,问我“你敢坐吗?”
我看了看落满大雪的路,又看了看哆哆嗦嗦的他,问他“你敢骑吗?”
他拍了拍胸脯,在拍胸脯之前稍稍犹豫了一下,不过这一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还有我不敢的事吗?我可叫张-猛-猛啊。”
他确实很猛,骑车载着我,在铺满雪的公路上飞驰,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手帮他撑着伞,一手替我擦着汗,一条不是那么直的车辙印留在了雪地里,像一双全力张开的手,一头牵着一个同学。
张猛猛全神贯注看着台上的新郎新娘,我目不转睛看着张猛猛,他的眼睛里正在下着一场很大的雪,涤尽了他所有的悲情与愁绪,眸子里闪着一道透明的光亮,此刻的他站在了光亮的正中央。
仅仅半年的时间,他变了,变的如此的欢快与明朗,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了这样?我正要问他,他的电话却响了,他接电话时的动作很轻,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完全不是他一贯的风格,我听到电话的那一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声音很轻,很柔。
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个人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为他撑着伞,到了那时候,他一定会骑的比今天还要快,他一定能做到,因为他叫张-猛-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