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那天也没等来杜三娘。
李含玉有些失落地上了马车，她们乘坐的是大夫人安排的马车，青布帷幔，朴实无华，车厢倒是宽大，娘仨上去也不觉拥挤，车厢里没有放置冰块，绣了精致富丽牡丹花的大红色锦缎迎枕和坐垫显得燥热了些，坐上去软软的还算舒服，。
车内，林氏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睡回笼觉的儿子扇风，思绪纷扰。
她本是李家庶出小姐李月茹之女，因父亲林蕴海受一桩贪墨案牵连病死狱中，林氏族人非但没有对他们伸出援手，为撇清关系自保，反而将林蕴海一家自族谱除名。
林家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李老太太念着李月茹是在自个跟前带大的孩子，不忍她遭那份罪，着人从铜牛庙将母女二人赎回李府。
因此，她们在李府中的地位颇为尴尬，自回了李府，李月茹便开始静修，不再过问女儿的事，林氏又是个胆小爱哭的，表姐们常常捉弄欺负她，每次表哥总是站出来帮她解围；每次外出，都不忘带回她最喜爱的陈七记点心，而她喜欢默默地远远地望着他在书房认真研学的身。
从那时起，那个身影就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后来，表哥高中，当了官做了侍郎，还娶了妻子，她毅然做了他四姨娘。
那时候，他对她真的很好，有夫君的疼爱，又有老太太护着，她的日子是幸福满足的。
那时候，她就想着，姨娘又怎样？只要他心里有着自己，却要比那些正妻夫人还要快活自在。
只是，后来……
李含玉望着面色忧郁的林氏，靠过来小声地劝说道：“娘，我们大可不必回去，我能照顾好你和弟弟。”
林氏收起心头的胡思乱想，抬头望向女儿，这个女儿一点也不似自己，心思细腻敏锐还是个胆大聪明的，这些年若非她下河捞鱼上岸掏蛋，弄回活虾鲜鱼野鸭蛋什么的，瑞儿也不能长得这般结实，抿唇淡笑牵过女儿的手：“傻孩子，那是你的家，以后别再说这种傻话了。”
李含玉反握住娘亲湿润中透着冰凉手掌：“我不想你难过。”
林氏听她如此一说，知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女儿，轻轻一叹：“娘不怕难过，过了重阳你就满十五了，瑞儿今年也有七岁，也该请个好先生教导了。”
李含玉撇了撇嘴，她兴冲冲地将第一次与杜三娘顺回来的财物交给林氏，非但没有得到预期的夸奖，反倒被林氏义正言辞地训斥一顿，让她将东西分给其他穷苦百姓，逼着她对天起誓，再不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更不让她再与杜三娘来往。
若非如此，凭她的本事，又怎会连给瑞儿请先生的钱都没有？
林氏看女儿垂了头，倒猜到几分，喟叹道：“反对你与杜三娘来往，不让你跟她搅合那些事儿亦是为你好。”见李含玉唇角微动，欲要辩解，又道：“娘亦知你们行的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仗义之事，若顺顺当当也就罢了，可万一哪日遇着强人，出了事儿，你让我怎么办？娘就你们姐弟两个孩子，只想看着你们平平安安长大，成家立业就知足了，那些侠义之事就留给别人去做。”
李含玉一愣，还是第一次听得林氏说出此番话来，原来娘亲什么都是知道的，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林氏又道：“只要大夫人肯让瑞儿归宗，给你安排门好亲事，娘就是……”
李含玉连忙着打断林氏的话：“好好的咋又说起这些话来，回府后爹一定会找人给你治病的，瑞儿聪颖好学，将来必定大有所作为，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瑞儿已经醒来，揉了揉睡意迷蒙的眼睛，望着自家娘亲和姐姐。
林氏仔细地将儿子零散的发髻捋回原位，又道：“回府后，你那些性子手段且都收拾起来，你们父亲是户部侍郎，正二品的高官，大夫人是威武将军蒋家之女，治家尤其严谨，哪能容得你们我行我素？但凡大世家里，一举一动都有规矩，你们须得谨小慎微，方不让人拿了错处……”
李含玉端庄优雅地轻轻颔首，心中却喟叹道，娘亲还是太实诚了些，那一家子的人任你做得再好，也会有人不待见，不然她们也不会沦落庄子八年无人问津。
瑞儿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娘亲说得谨慎，便跟着姐姐点头道：“知道了，娘。”
见儿女们仪态端方，林氏满意地微笑，又补充一句：“以后要叫姨娘了。”话语一出心中酸涩。
进了城，官道变得宽广而平整，车马行人渐多，马车前行的速度也逐渐慢了起来。
李含玉透过车帘向外望去，马车早已过了瑞安门，不大会功夫就到了侍郎府李宅所在的阜门大街。
李宅坐北朝南，是个五进的大院子，李福赶着马车来到门前，应门的小厮李喜赶忙迎上前，压低声音道：“李叔，杜嬷嬷回府的时候说了，夫人交待的，这一位，走西角门进府。”
李福的小眯缝眼顿时睁大，自古这妾室、姨奶奶走侧门入府，侍妾、姬伎这类才走角门，差使他接人时明明说是“四姨娘”，怎么这会让人走角门？
李含玉在车内听得真切，心微微沉了下去，再看娘亲的脸色显出几分忧郁，原来她们娘三真的是不受待见的。
进了府，李宅占地大约二十余亩，布局简约而不失优雅，亭台楼阁竹林曲径一应俱全，娘仨跟在李源家的身后，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主院正堂外。
主院里，只有正堂门口侍立着一名俏丽的小丫头，李源家的让林氏等人候在阶下的青石甬道处，自己到门口跟小丫头嘀咕了几句，小丫头一闪身入了屋。
李源家的便下了台阶，向林氏道：“红梅去禀报了，一会子会有人通传，我还有差事，须得忙活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院子里静悄悄、黑蒙蒙的，只有林氏娘三被灯笼拉长的身影和轻浅的呼吸声。
林氏身体本来就弱，此刻已被汗水湿透一身，李含玉紧忙掏出手绢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珠。
这时一旁传来“咕嘟”声响，瑞儿连忙按住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娘亲姐姐。
李含玉连忙地从包袱中翻出两块干饼递给他，中心叹道，大夫人的下马威立得好，不单让她们娘仨站断双脚，还要叫他们饿死才好。
就在李含玉欲带着娘亲弟弟离去时，一前一后两名十七八岁的丫鬟挑起了门帘，笑眯眯地走出屋子。
走在前面身穿着靓蓝小袄官绿色比甲的丫鬟，慢慢打量了林氏一眼，道：“夫人说一路劳顿，先去洗漱用饭休息，别的事明日再说。佩鸾，带她们去葵院。”
跟在她身后唤作佩鸾的丫头应声，带着娘三朝西跨院葵院方向去。
五进三出的大院落，西跨院是最后一进，一路有曲栏回廊相连，走动倒也便宜，只是佩鸾捡了园圃中的甬道一路行来。
甬道是由大小不一的卵石铺成，李含玉瑞儿走得亦是高一脚低一脚，林氏脚上穿的是杜嬷嬷给新换的软底布鞋，加之又在正堂前站得久，每一走动脚心传来钻心痛楚。
佩鸾低下头，只做没见状，快步朝前走。
李含玉心疼娘亲，欲叫停佩鸾就被林氏制止，只得放慢脚步，用力搀扶着娘亲的半边身子，让她能走得舒服些。
看着娘亲强忍着疼痛的模样，李含玉心中发凉，妻妾如天地，娘亲逆来顺受的性子，以后不单是她自己受苦，还会拖累了自己和弟弟，得设法护得她们周全才行。
“啊”，听得一声惊叫，抬眼望去，五步开外的佩鸾正被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抱个正着。
远远地传来丫鬟的慌乱话语声。
